姓徐的?
顾淑贞脸色一变,她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徐廷曾经被警备司令部的人抓过,盘问几天才放出来。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已经进入六月了,忽然有一天,徐廷跑到她工作的小学来看他。整个人黑瘦,满脸油汗一笑露出雪白的虎牙。
“怎么还穿着棉袍?”她那时一直当他是小弟,毕竟她比他大两岁,和他二姐是同学。看他热的一脸汗,急忙打水绞了条毛巾递过去。
“我,脏着呢。”
徐廷乍着双手站着脸上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顾淑贞叹口气,踮着脚帮他擦脸,徐廷脸红了,躲了一下说:“我自己来。”
“别动,我和你姐是同学,好朋友,咱们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就是我弟弟,扭捏什么呢。”
徐廷整个人都僵住,低头看着她,顾淑贞被他看的不自在,低声道:“看我做什么,赶紧擦汗。”
“淑贞,我从来没把你当姐姐。”
他鼓足勇气,大声道:“我想让你做我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现在是很时髦的,轻轻地在舌尖上跳跃,搭配刘半农的那首叫我如何不想他,足以让任何女子俏脸飞红,心如鹿撞。
顾淑贞整个人都愣住,好半天才红着脸,讷讷地说:“我比你大两岁。”
“女大三抱金砖。”
平时不善言辞的徐廷似乎福至心灵,嘴像抹了蜜糖:“大两岁就是抱银元。”
顾淑贞太了解他,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忽然冒出一句俏皮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廷大胆地拥着她的肩膀:“那你就是答应做我的爱人啦?”
顾淑珍羞涩地点点头,低着头小声说:“我该怎么去面对你二姐呢?还有你母亲,上次就误会了我,都不许你和我说话。”
“我二姐若是知道,一定欢喜极了。母亲那边,等我回象山一定好好解释,其实我母亲过去是很喜欢你的,还几次嘱咐二姐带你到我家来玩,是她后来听了谗言,认为你家退婚是不守承诺。她自己吃过包办婚姻的苦,却还维护这吃人的东西,我一定要和母亲好好说说。”
顾淑贞记得,那次徐廷就是被警备司令部的人抓走了审问好几天,说他们报社有赤色思想,要挨个审查思想动态。他在军界做官的大哥在德国留学,还是他大嫂四处找人活动,才将他保了出来。
那一次他租住的房间被翻个底朝天,仅剩的一点钱也被人搜了去,之前为了自费出诗集,他身边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包括一套很体面的西装,两件长衫,彼时是冬天,也就没想的那么远,认为到了五六月总能攒几个钱将衣服赎出来,没想到存的一点钱被搜查的士兵贪污了,又不好意思张口管他大嫂要钱。就只能穿着厚棉袍,汗流浃背。
后来顾淑贞帮他搬家到了在北四川路狄思威路的一条弄堂的亭子间,巷口有一棵杏花树,房子里陈设一张小写字台,行军床上是一床棉絮胎,破破烂烂,墙角放了只藤箱,还有一把吱吱乱叫的椅子,这就是徐廷的全部家当。
想到他在家中是受宠的小少爷,在沪城却要过这样轻寒的生活,顾淑贞心里一阵酸楚,将怀里抱着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新长衫。
“这是我给你做的,来试试看,算是我送你的乔迁礼物吧。”
徐廷高兴极了,立马解开厚棉袍,袍子一解开露出里面破烂的内衣,徐廷的动作一顿,看向顾淑贞,一脸歉意。
“你本来是个少爷,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真是何苦来的呢?”
“我现在一无所有,物质极度贫瘠,但我的精神世界无比丰富,我们左联的人,每个人的精神都是那么饱满,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淑贞,你听,这是我新写的诗。
他毫不在意破烂的内衣,声音高涨精神饱满地朗诵起来:“血液写成的大字,斜斜地躺在南京路,这个难忘的日子润饰着一年一度……血液写成的大字,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这个难忘的日子几万个心灵暴怒,你的眼神也更加英伟……”
顾淑贞听完,激动地握住他徐廷的手:“写的真是太好了,我明白了你的心,我会和你一起,同甘共苦地……走下去。”
回忆起往事,顾淑珍的心揪紧了,她晃了晃,扶着杏树才没倒下去。
墩子机灵地问:“姐姐,你是要晕倒吗?”
顾淑贞虚弱地点点头:“我,有点头晕。”
“你是担心那位先生吧?他被人抓走了吗?”
墩子问这话的时候,杏树忽然抖了抖。
“也许,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抓了,他……”
“他做了什么坏事啊?怎么总被抓?”墩子眨巴着大眼睛。
“他是好人,思想高尚,为人热情,只是他总要和黑暗对着干,被那些藏在黑暗中的小丑们恨之入骨,他们恨他害怕他手中的笔。”
顾淑贞压低了声音,墩子听的不明白,什么叫怕他手中的笔啊。那个人会用笔扎人吗?武林高手?
“徐廷是个好人,是个伟大的人。”顾淑贞加重了语气。
杏树心想原来他叫徐廷啊,这名儿都那么好听。
“哎,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不是他的,不能砸啊,你们不能不讲道理的呀。”
院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房东太太叫喊着阻拦着。
“徐百是思想犯,你再嚷嚷把你也抓警备司令部去。”
原来那几个人搜查一圈没什么结果,看房子里也没有财物,一时来了火气,开始砸里面的东西:柜子、床、椅子、书架,还用刀子将穿上的棉絮彻底划个稀烂。
那几个人吵吵闹闹地往巷口走,墩子大声问:“你们抓了徐先生吗?”
那几个人站住脚,看是个小女孩,一个人随口说道:“抓?他早都见阎王去了。”
说着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嘟囔着:“怎么一个两个都是那么穷酸,那个写的也没几个钱,搜半天一个铜板都找不到,这点能耐,还装什么硬骨头。挨枪子时候还梗着脖子喊口号,好笑死了。”
车子发动走了,顾淑贞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脸色苍白,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浑身发抖。
“他死了……”
顾淑贞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倒下前,听着小女孩的声音:“姐姐,姐姐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