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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接触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尹紫电 7093 2021-12-01 08:26

  走路、筑营、休息、走路……日复一日。

  行军的疲惫和枯燥,可以通过温特斯的记录窥见一二:

  第一日,沿汇流河南岸行进,乌鸦啄食浮尸,无事发生。

  第二日,继续向东,天气转冷,无事发生。

  第三日,走[阿尔帕德]徒涉场过河,水没马膝;于徒涉场北岸设垒,无事。

  第四日,继续行军,无事。

  第五日,行军,无事。

  第六日,无事。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没写记录。

  第十天夜里,巴德、安德烈、梅森悄悄溜进温特斯的军帐。

  借着昏暗的灯光,几人动手把小张地图拼接成残缺的大张地图。

  想看军团的小比例地图,他们的级别还不够。

  好在他们的顶头上司是约翰·杰士卡,杰士卡中校习惯给下属发大比例战术地图,用以说明和讲解地形。

  地图就是路线。

  看了半天,安德烈得出结论:“+正在往东北走。”

  “废话,关键是为什么要往东北走?”梅森支着下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胡茬。

  “冥河,都是因为冥河。”温特斯困得直打哈欠,他指着地图之外的空地说:“浮桥没了,只能往上游去,找水面窄的地方渡河。”

  安德烈也打了个哈欠。他起身活动僵硬的肌肉,不耐烦地问:“还要走多远才能回帕拉图?”

  温特斯轻轻抬手。

  “咻。”

  “咻。”

  两次细微的破空声。

  地图上代表[边黎]的小圆圈多了一枚钢钉,另一枚钢钉飞入图纸之外的地面。

  如果是不相熟的军官,看到这一幕可能认为温特斯是在炫耀技巧。

  但军帐里的几人都了解:温特斯是在强打精神。

  他越是疲倦,非战斗使用魔法的情况就越频繁。

  幻痛让昏沉的温特斯略微清醒,他撑着额头,低声说:“冥河大营到边黎,我记得来的时候我们走了十八天。”

  巴德略微思考,回答:“没错,是十八天。”

  “十八天,考虑辎重队的行军速度,宁多算,不少算,就算200公里。”

  “差不多。”

  温特斯找来纸笔,边写边说:“过了冥河就是无人区,又是100公里。加起来,满打满算300公里。”

  “就按300公里算,没必要那么精确。”梅森也拿起绳尺,在巴德的帮助下开始动手测量。

  梅森和巴德负责测量,温特斯负责记算,安德烈负责看热闹。

  几人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现在离马头坡镇还有210公里左右,距离冥河大约98公里。

  “也没多远。”安德烈乐观地估计:“二十天?”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投降不在地图范围内、然而就在那里的那条河——冥河。

  210公里,以强运的脚程不会超过四天,要是有备用乘马还能更快。

  但行军不是赛场跑马,问题不在于距离,在于地形。

  河流、丘陵、泥沼,来的时候只是小麻烦,走的时候却是拦路虎。

  其他拦路虎还算好办,库尔瓦莱亚——冥河才是关键的关键。

  杰士卡大队来时走的是补给线,是理论上最近的路线。

  因为帕拉图人规划补给线简单粗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拿炭笔在地图上给边黎和马头坡镇拉一条直线,就是原则上的补给路线,实际路线都是对这条直线的修正。

  补给线和冥河的交点,就是曾经存在过浮桥的地方。

  虽然那个交点不是最佳选址,但是依靠前期侦察和规划、训练有素的工兵以及大量预制构件,帕拉图军队有能力在不适合架桥的位置架桥。

  可是彼时能,不代表此时能,撤退的帕拉图军队可没有来时那般余裕。

  几个百夫长猜得差不离:原有浮桥被毁,仅凭现有资源,帕拉图工兵无力再搭设同等规模的浮桥。

  所以帕拉图军队必须往上游走,去水更浅、更窄的渡河点。

  那就得绕路。

  “不知道。”温特斯摇头说:“桥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追兵?我们也不知道。”

  “烦!”安德烈出声抱怨:“藏着掖着,什么也不告诉我们,还得我们自己猜!”

  温特斯也有点压不住火气:“多少也该通报一点。什么都不说,搞得人心惶惶。”

  安德烈抱怨的是帕拉图军队,其实维内塔军队也差不多。

  为防止泄密和恐慌,作战意图和情报都被严格封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告知下一级军官。

  大部分时间,士兵临上阵都不知道来龙去脉。

  军用地图更是机密中的机密。

  倒退三十年,绘制地图和海图理论上还是神职人员的特权,因为“凡人无权描绘神创造的世界”。

  帕拉图陆军规定,百夫长级军官不得使用、查阅中小比例军用地图,但是可以查阅、使用大比例战术地图。

  可是在实际操作中,百夫长根本就什么地图也看不到——反正也用不着百夫长执行战略机动。

  之所以温特斯几人手上有地图,是因为有杰士卡中校给他们绘制。

  而为下属绘制地图,杰士卡在帕拉图军队还是独一份。

  “保密是应该的。”巴德说了一句公道话,他动手收拾地图:“散会散会,都赶紧回去休息。”

  油灯被熄灭。

  漆黑之中,仍能听见安德烈愤愤不平的声音:“走路、走路、走路,天天除了走路还是走路,也不知道把我们往哪带,还不如来点赫德人让我们消遣消遣。”

  他的愿望实现了。

  第十一天,杰士卡大队遭遇赫德轻骑。

  没几个人看到赫德骑兵的身影,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听到清晰的枪声。

  身后哨骑号枪一响,队尾的几名杜萨克立刻跃上马鞍,奔向枪声源头。

  作为距离最近的军官,温特斯最先赶到队尾,他只能看到几名杜萨克的背影越来越远。

  “去的是谁?”温特斯凛声问。

  “小米切尔先生。”有狼镇民兵回答:“还有瓦夏,他们那帐的杜萨克都去了。”

  安德烈带着二十几名杜萨克也很快赶到。

  “怎么回事?”安德烈问。

  “号枪响了,别的不知道。”温特斯回答。

  谈话间,皮埃尔等人已经越过山坡,脱离众人的视野范围。

  “别傻愣着!”安德烈甩了一圈马鞭,高声下令:“过去看看!跟紧我!”

  话音未落,安德烈一马当先冲向山坡。其他杜萨克毫不犹豫,催动战马紧随其后。

  杰士卡中校是第三个赶到现场的军官。

  中校的独目扫视四野,除了荒凉只有荒凉。他沉声问温特斯:“赫德人?”

  “不知道。”温特斯摇了摇头:“切利尼少尉刚带人过去。”

  “最多不过几个哨探,让你的人继续走,不用停。”

  轰隆的蹄声由远及近,配属给先锋部队的骑兵中队疾驰而来。

  骠骑兵们风驰电掣般掠过杰士卡大队,径直驰向后方山坡。

  “杀光赫德蛮子!”有民兵冲着骠骑兵们高喊。

  按理说,他的声音应该会被马蹄声彻底盖住。

  但这声呐喊钻进了骠骑兵的耳朵里。

  一名骠骑兵摘下漂亮的制帽,朝着杰士卡大队的民兵们挥了挥,似乎在说“瞧我们的吧”。

  民兵的队列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杰士卡中校轻声感慨:“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呀。”

  “您说什么?”温特斯没听清。

  “没什么。”杰士卡中校扫了温特斯一眼,嘱咐道:“让你的人继续走,不用准备防御,赫德人没这么快跟上来。”

  温特斯点点头,用扩音术向本队人马下令:“继续行进!不许驻留!”

  穿着华丽军服的骠骑兵也消失在山坡后,先头部队没有时间等他们,继续向前坚定地走着。

  大约过去一个小时,杰士卡大队的背后再次出现骑兵的身影——是帕拉图骑兵。

  “五个人。”皮埃尔牵着三匹马向温特斯汇报:“都干掉了。”

  “做的好。这两匹马是你缴获的,你自己留着。”

  皮埃尔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五名赫德轻骑撞上杰士卡大队,尽数被击杀。

  帕拉图方面,只有鸣枪的哨骑以及最先赶到的六名杜萨克实际参与交战,其他人都是追在后边吃灰。

  骠骑兵追了一段路,很快就撤了回来。

  安德烈穷追不舍,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捞到,只落得一肚子火气。

  他回来以后跟温特斯大倒苦水:“赫德人跟兔子一样,五个人分开跑。皮埃尔那小子单独追两个,我怕他吃亏,在后边跟了一路。结果那小子呢?也不知道给我让一个!”

  “赫德人的哨探已经摸到我们身边,那大部队离我们也不会远。”温特斯轻轻捋着强运的鬃毛,他现在听清了:“你死我活……被推到这个位置,只有你死我活……”

  “诶?什么?你听没听我说什么……我在说米切尔!”

  ……

  先锋部队西南方向二十公里处,一处山坡上。

  不分骑兵、步兵、工兵,帕拉图大部队所有校官都在场,两位将军被校官们簇拥着。

  “好哇!特尔敦、海东、苏兹来齐了!剩下都是些零散杂碎,不值一提!正好打个痛快!”阿尔帕德将军哈哈大笑,他把手伸进胸甲想去摸酒壶,却什么也没摸到。

  阿尔帕德有些不适应地甩了甩手,意气风发地说:“还得打一仗,不然走不掉。要来一记狠的,把赫德蛮子的门牙打掉,让他们弄清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我和阿尔帕德将军已经讨论过。”塞克勒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现在的情形与我们在边黎城外时很相似。不击退追兵,就算我们想撤,也走不脱。咬在我们身后的只是赫德诸部先锋,这一仗可以打。”

  塞克勒指着身前的河谷和林地:“这里很好,就与赫德人在这里开战。”

  ……

  帕拉图大部队所在地再往西三十公里,海东部中军大帐内,几个男人正在争吵。

  海东部的中军大帐异常朴素,甚至比帕拉图军官帐篷还要朴素。

  如果一个帕拉图人走进这里,那他一定会失望透顶。

  因为普遍存在于广大帕拉图民众想象中的金酒杯、银案板、品味低俗的舞女……这些奢靡腐化的玩意儿统统没有。

  毡帐里甚至连桌子和凳子都没有。

  地上铺着羊毛毯,二十几个男人席地而坐,不分高低贵贱围成一圈。

  [注:以下谈话内容都是赫德语

  突然,毡帐门帘被挑开,一束光射进帐内,刺得人睁不开眼。

  两个容貌相仿的男人走进毡帐。

  先进来的男人个子高大、步伐沉稳坚定。

  他的骨骼像是用铅捶成的一般结实,他有一双关节粗大的手,还有一对平静的褐色眼睛。

  后进来的男人体内蕴含着一种令人嫉妒的旺盛生命力,那是名为年轻的魔力:不管受了什么伤,睡一觉就能长好;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擦干眼泪就能爬起来。

  毡帐内的其他男人也曾有过这种魔力:不怕摔跤、不怕流血、使劲哭、使劲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因为每道伤口都要花许多时间愈合。

  每次睁开眼睛,他们都能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力比起上一次睁开眼睛时更少。

  岁月带来财富、换来权力,他们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他们内心很清楚:狗屁!我愿拿一切换重新年轻一回。

  所以他们嫉妒地看着年轻男人——虽然他们不愿承认这种嫉妒。

  年轻男人也有一双褐色眼睛,那双褐色眼睛好似两把锥子,在又短又齐的眉毛下边闪闪放光。

  两个男人走进帐篷,毡帐里面一下子变得安静。

  吵得面红耳赤的男人们紧紧抿着嘴唇,等待此地的主人打破沉默。

  “雄健的白狮,你终于来了。”一个须发花白的灰眼睛老人站起身,热情地与白狮拥抱:“我和诸部首领

  都在等你。”

  “智慧的灰眼睛”白狮也与老者热情拥抱,并送给老者一尊金鹰雕像:“我把这鹰灵送给你,愿你的眼睛永远如雄鹰般锐利。”

  老者笑着收下。

  随后,白狮又依次与每一位首领拥抱、送礼。

  赠送礼物是赫德人的重要习俗,礼物不拘轻重,不过当然是越贵越好。

  礼物越珍贵,因为着送礼的人地位越高,也意味着收礼的人地位越高。

  一整套流程结束后,白狮也坐进圈子里。跟着他的年轻男人——他的弟弟小狮子就坐在他旁边。

  坐进这个圈,就意味着什么话都可以说。

  白狮甫一开口,就如同点燃一整座火药库:“诸部掳走的赤河部女人、小崽,我要诸部还回来。”

  其他人的反应或平淡、或不忿、或饶有兴趣,都想开口。

  “先不要说话,我还没有说完。”白狮继续说道:“带着孩子的女人,诸部都要交出来;还有丈夫、兄弟的女人,诸部也要交出来;剩下的女人,诸部可以带走。”

  [注:这里的兄弟指的是丈夫的兄弟

  一名阔膀圆腰的首领开口说话:“白狮,我问你。一块金子掉到地上,该归谁?”

  “健食者,我回答你,谁抢走归谁。”

  “一群女人跑进荒原,也是谁抢走归谁。诸部互相攻杀,今日你夺我一头羊,明日我夺你一头牛,谁能抢走归是谁。只有抢回去,没有还回去。”

  “自是如此。”白狮肃然正坐:“我已经动手抢了。”

  此言一出,将近一半的首领神色有变。

  “你已经动手抢了?”健食者顿时火冒三丈。

  “没错。”

  其他首领沉默地看着二人对峙。

  “你想开打?”

  “不给我,就打。”

  “两腿人就在东边!”

  “那又怎的?诸部互相攻杀,谁能抢走归是谁。”

  “两腿人就在东边,你却抢我?”

  “两腿人就在东边,你没抢我?”

  灰眼睛哈哈大笑,安抚二人道:“雄健的白狮!善辩的白狮!不过是几个女子,健食者,你把她们还回去罢。烤火者在哪里?”

  “烤火者在抢人。”

  “听到了吗?把赤河部的女子还回去罢。诸部聚集在此,不是为了互相攻杀。”

  特尔敦部、海东部投了赞同票,紧张的小狮子稍微松了口气。

  “诸部把赤河部的女人、孩子都交回来,我拿出我那一份战利品做回礼。”

  “好罢。”健食者也点头。

  苏兹部也投了赞同票,

  众人击掌为誓,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赫德人帐内议事,是为解决那些最尖锐的矛盾。

  所以诸部首领有什么说什么,揪衣襟、挥拳头也是常事,只是不能打杀人。

  出了毡帐,打也好、杀也好,各随其便。

  帐内安静了一会,此地的主人——海东部可汗[灰眼睛]开口道:“诸部首领,请听我说。身体当有头脑,衣服当有领子,这才好。”

  这可是正事、大事,比几个女人不知重要多少,诸部首领个个竖起耳朵。

  “这非是大议事会,你我也非是推举大汗,而是要推举一个战争首领带领你我打赢两腿人。诸部就像那箭,一支、一支地分散分开,每根箭都很容易折断。如果你我能齐心协力,任何人也不容易对付你我。”

  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折箭的故事,每个赫德人都听过,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你我须得推举战争首领,推举出来以后,还要把生杀大权都交给他支配,只有这样你我才能把仗打赢。否则就要会以前那样,牧草一次又一次变绿,两腿人一次又一次欺辱你我。诸部的边界已经退到冥河,你我可还有地方可退吗?”

  生杀大权要交出去吗?诸部首领们迟疑了。

  唯有白狮面色平静。

  最后,灰眼睛重重地说:“我太老,我提不动刀,我不选。你们选出其他人,我提着弓、骑着马,跟着他上战场。不要担忧,你我并非推举大汗,只是到打赢这仗为止。”

  诸部首领看向白狮。

  白狮痛快地说:“我的部众死伤许多,我也不选。”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健食者开口:“白狮不选,灰眼睛不选……”

  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声打断健食者的话:“可汗!两腿人派使者来了!”

  灰眼睛神色大异,单手撑地费力地站起来,走到帐外。

  其他首领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要怎的?”

  “他们要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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