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叮叮叮！

　　一件件法器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将孟白从天地变色的震撼中拉回现实。

　　高台上，数百件法器，都立了起来。

　　叮叮叮！

　　叮叮叮！

　　幡条自动摇动，阴风阵阵，却不见哀嚎与咆哮，只有阵阵不明所以的声音。

　　一张张图画自动张开，用人血和脏腑的分泌液绘制的鬼图显化。

　　条条血丝，从中溢出。

　　但没有厉鬼的踪影，只有声声难以言喻的抽泣和一个个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

　　骨杖跳动着，杖头上那死不瞑目的骷髅头，空洞洞的眼眶，变得充实起来。

　　这些根据记录，是用着无数男人、女人骸骨煅烧之后残留的晶体祭炼而成的邪器，砰砰砰的跳着，好似活过来了。

　　天空的云层乌压压的压下来。

　　那云层化作的独角，似乎要从天穹落下，落到高台之上。

　　诡异至极！

　　孟白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在痒。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但此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

　　史书之中，也没有这样的记录。

　　“若天尊在此就好了……”孟白想着。

　　天尊无所不知，定然知道该怎么办！

　　可惜，天尊已经闭关了。

　　明年五月才会出关！

　　而在他面前，那一个个跪着的旧年权贵，却都是浑身战栗，双眼之中满是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在他们的感知之中，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昏暗。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血海在涌动。

　　在浓稠、阴邪的血海之中。

　　似有无数身影……

　　身体已经彻底碎掉的女人，在血海里爬行。

　　无数魂魄，拼接在一起，好似被什么东西缝合在一起的怪物，在血海中起身。

　　无数眼球，从四面八方看来。

　　耳畔，似有低语。

　　“时辰已到！”

　　崩！

　　有什么线被崩断的声音，从他们的身体中响起来。

　　姬兴能看到，一条透明的线，在他的血肉里崩断。

　　他忽然知道，那是什么线了。

　　是他的魂魄和六道轮回之间联系的因果线。

　　此线一断，六道轮回就不会要他了。

　　那众生轮回之地，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若是过去，他只会狂喜。

　　不入轮回，是多少人的理想！

　　他和他的祖先们，一代代修建阴陵，不就是为了能在人间多留些岁月，多享受享受？

　　一入轮回，一切成空！

　　就连金仙转世，也要面临胎中之迷。

　　只有打破胎中之迷，才能知晓前世种种，找回自我。

　　但，如今，他只有恐惧。

　　因为……

　　六道轮回不要他的原因很简单。

　　有别的东西，要他。

　　要他的魂魄！

　　要他的血肉！

　　要他的筋骨！

　　要他的一切！

　　就像是……就像是……

　　姬兴想起来了一个传说，他在宋国听到的传说，来自于上一代宋国君主宋襄公记录的故事。

　　那年齐国临淄城，宋国军队战战兢兢，踏入了那座已经如同鬼蜮一般的王宫！

　　桓公的尸首，躺在空寂的宫阙之中。

　　无数魂魄，在他的血肉里穿梭、啃噬。

　　数不清的冤魂，化成的蛆虫，钻在桓公的魂魄里，爬在桓公的元神上。

　　“啊啊啊！”

　　“啊啊啊！”

　　那位霸主，却还活着！

　　活在死前的刹那！

　　他陷入了时间的循环！

　　永远被困在死前的刹那！

　　和桓公一起被埋葬的，还有整个临淄的仙种神裔和齐国的列祖列宗！

　　比天人五衰更恐怖的诅咒！

　　生于因果的痛苦！

　　永恒的折磨！

　　受天下之不详，承社稷之垢！

　　这就是身为君王最可悲的下场！

　　也是作为道统之柴的下场！

　　柴，会被用来烧。

　　烧成灰烬！

　　而道统之柴，则被用来承受因果。

　　一切不详，一切诅咒，尽归于上，归于君！

　　直到化作灰烬，直到榨干一切，也直到那些因果冤死者的怒火平息。

　　所以，宋襄公在目睹了桓公的惨状后，被刺激的无以复加。

　　姬兴恐惧的低下头去。

　　无数人死前的画面，在眼前如走花观花般浮现。

　　呼呼呼！

　　寒风呼啸着。

　　那些曾经只在文牍上的文字，化作现实。

　　“凡人母女二人，不敬礼法，僭越道路，按律，死！”

　　眼前，一个武士执刀而前，将一个妇人拦腰斩断。

　　其女哭泣着来抱其母。

　　也被斩杀，头颅在地上打着滚，似乎穿越时光，出现在此地。

　　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枯黄的头发上，沾满了血迹，下颌一动一动。

　　“为什么？”她似乎在问。

　　妈妈只是不小心，踩到了公道的边缘而已……何至于此？！

　　其母的尸骸，也在地上爬行着。

　　她的内脏都流了出来。

　　“我只是不小心而已……”妇人问着：“何至于此？”

　　当然是有必要的！

　　不仅仅是为了尽可能的搜刮魂魄。

　　更是为了威权。

　　礼法与道统的威权！

　　先君建立的秩序！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所谓律法，所谓对凡人的限制，有很多根本就是列国君王甚至是仙种神裔们自己拍脑袋决定的。

　　立下后也不会告诉凡人，触犯了有什么惩罚？

　　一切刑罚，都是随心所欲。

　　生死操于心情，也系于需要！

　　要你死，你就会死，哪怕只是不小心踩到了公族的土地上！

　　反正，道统已经崩坏。

　　反正，成仙已经无望。

　　反正，长生已经不可能。

　　所以……

　　一切快乐就可以了，一切享受就可以了。

　　大不了不过一死。

　　死于劫数罢了。

　　寿元十倍、百倍、千倍于凡人的仙种神裔，掌握着道法神通的君王才不在乎呢！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捕得水族妖孽三百，尽斩之，得其皮肉、筋骨、魂魄……”

　　无数水族的尸体，在眼前堆成小山。

　　那些鱼眼睛，死不瞑目的盯过来。

　　死死的盯着他。

　　姬兴内心的震怖，更加惶恐。

　　不是说好的吗？

　　水族、妖族，皆为妖孽。

　　杀者无罪有功！

　　在久远的过去，甚至有一支王师，就是靠着杀戮妖孽而崛起的。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连水族的冤魂，也能找我算账了？

　　“某年某月，伐山野，斩捕妖类三千，尽剥皮抽魂！”

　　文牍再翻。

　　文字化作尸山血海，压了过来。

　　数不清的妖族尸骸，如同大山一样压下。

　　姬兴仿佛窒息了一样抽搐着。

　　他想起来，终于想起来了。

　　这些罪恶，是这柳郡的公诉人，刚刚用了三天时间才宣读完的罪恶！

　　所以……

　　不是因为，杀戮水族、妖族而沾染的因果。

　　而是因为……

　　柳郡人认为他有罪！

　　是因为，柳郡中有妖族和水族，检举和指正了鲁国的罪恶。

　　于是，天地便认为他有罪。

　　认为他和他的祖先，全部有罪。

　　有罪于天下，获罪于天下！

　　不可祷也！无可宽宥！

　　所以……

　　这柳郡的‘天尊’，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道统，居然兼容了水族、妖族，使这些道统内的成员，在天地眼中，成为了类似祥瑞这样的存在。

　　打杀妖孽，当然无罪。

　　但打杀祥瑞，大罪！

　　姬兴的身体，在抽搐中瑟瑟发抖。

　　他现在，只求一死。

　　恨不得孟白马上宣布将他千刀万剐！

　　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死，等下想死都难！

　　不止是他，所有在高台上的罪人，此刻都只求一死。

　　而在台下，莒国众人，也在瑟瑟发抖。

　　现在，傻子都知道了。

　　柳郡所谓的‘公审’和传说，恐怕都是真的。

　　追索先祖，连轮回转世的祖先魂魄，也会被审判！

　　作为莒国公子，计爽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动也不敢动的看着高台上的人。

　　耳畔，万民的怒火，也依然在宣泄。

　　“死罪！死罪！”

　　数百万众生的呐喊此起彼伏。

　　在远方，严安站起身来。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一件件立起来的万阴幡。

　　他知道，妈妈和阿姊的魂魄就在其中。

　　他深深吸着气。

　　“妈妈……姐姐……”

　　“我还能再见你们吗？”

　　低下头，严安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邪器，是九幽血海的邪魔传出来的。

　　专门污秽魂魄，专门制造邪法。

　　魂魄不仅仅是其原料，也是其消耗！

　　那些可怕的古老邪魔所创造的邪器，从来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机会。

　　被炼入邪器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但……

　　“天尊若在就好了……”

　　“若天尊在此……我可以求得天尊慈悲，或许可以再见妈妈、姐姐……哪怕只是一面……”

　　如此想着，严安就在心中默默想着。

　　“天尊在上，学生严安，诚心祷告：请天尊慈悲，以无上神通，拯我母亲、姐姐魂魄！”

　　当然，严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已经学了道法的他，知道一个常识。

　　过去不可逆转！

　　即使天尊，恐怕也无法将已经发生的事情改变。

　　而他的母亲和姐姐的魂魄和尸骸，早已经被炼成了邪器。

　　这是不可更改的。

　　但，严安却还是祷告着，祈求着，希望奇迹的发生。

　　此时此刻，不止一个严安。

　　高台下，和严安一样想法的，数以千计。

　　他们都是受害者。

　　但他们也都明白，没有奇迹。

　　过去不可逆！

　　而在整个柳郡，则有着几近百万同病相怜之人。

　　这些人不一定是鲁国人。

　　但他们的亲人，却同样有着相同遭遇。

　　他们也期待着奇迹。

　　因为，假若鲁国有奇迹，那么……

　　其他地方也会出现奇迹。

　　我们的妈妈、爸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有可能得到拯救！

　　但理智却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天尊在此，恐怕也不可能。

　　何况，天尊不在！

　　所以……

　　“死罪！死罪！”

　　人民只能宣泄着自身的怒火与仇恨。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声若雷霆，延绵不休。

　　好似风暴，响动着天地。

　　而孟白，就是风暴眼。

　　但……

　　他却咽着口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喉咙仿佛被堵住了。

　　声带好像卡死了。

　　他尝试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也说不出话。

　　“怎么办？”孟白看着那渐渐压下来的独角。

　　独角缓缓的压下来。

　　仿佛蜻蜓点水，在那些邪器身上轻轻一碰。

　　轰！

　　咚咚咚！

　　数百件邪器，疯狂的摇动起来。

　　似有极为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

　　处在风暴眼中，孟白的额头，不断的滴落汗水。

　　他预感自己好像要搞砸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没有力量，主持这样的事情。

　　这是天地之权。

　　也是王者之权！

　　他不是王者，哪里有什么王者之力？！

　　既是如此，他无能为力。

　　甚至连话也不能说。

　　因为，王者不发声，没有人可以说话。

　　……

　　碧游宫中。

　　通天教主指头掐动着。

　　来自柳郡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

　　“这是……”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显化的一切。

　　无比陌生，却有一丝熟悉。

　　隐隐约约，似乎在那里见过类似的景象。

　　认真想了想，通天教主想起来了。

　　鸣条！

　　昔年鸣条战场上，隐隐约约，好似有着类似的事情。

　　“嘶！”通天教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纵然他是圣人，道心为不由得为之一颤。

　　他知道，柳郡之景和鸣条的相似之处了。

　　都是万民之念，与天地交感。

　　都是因果形成的风暴！

　　也皆是清算一切的引子！

　　柳树在道心中摇动，那株稚嫩的教化圣树，将源源不断的众生念头传来。

　　通过因果关系，传入圣人心中。

　　“天尊在上，学生严安，诚心祷告：请天尊慈悲，以无上神通，拯我母亲、姐姐魂魄！”

　　“天尊在上，学生XX，泣血恳求……”一个个学生的祷告在耳畔回荡。

　　还有更多声音，来自凡人的声音，来自水族、妖族的声音，声声不绝。

　　可是……

　　“吾又有何办法？”

　　圣人感受着那些邪器。

　　虽然都是粗浅的、不堪一击之物。

　　但却深深的浸染着来自血海的污秽。

　　那些躲在血海深处的混沌魔神们，那些魔祖的后裔与徒子徒孙散播出来的东西。

　　不可逆转！

　　无可改变！

　　但圣树却在不断传来心声。

　　来自万民之愿，来自道统之念。

　　通天教主知道，如今的教化圣树，刚刚从幼树成长。

　　它会记住自己幼年和童年的一切。

　　等到它彻底长大，现在的一切，都会成为其未来行事的风格。

　　就像孩子，模仿和学习家长。

　　所以，若是如今的万民心念，不能得到满足。

　　那么，它可能会在未来，不在乎众生之念。

　　从而给道统埋下腐朽和堕落的契机。

　　就像人皇会元的那株圣树。

　　最终，走向不可逆的腐朽和堕落！

　　“若徐吉在就好了……”

　　“他或许有办法！”

　　“毕竟，柳郡是他亲手建立的……”

　　“柳郡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可是，如今徐吉在另外一方天地。

　　不对！

　　通天教主抬起头来。

　　有办法的！

　　他抬起头，天道的意志，在冥冥中显现。

　　通天教主喃喃自语起来：“果然不愧是遁去的一！”

　　便掐动神通，瞬间回到了那沙水河中的水晶宫。

　　身为圣人，通天教主自然可以随行所欲的控制时间，在自身身上的流速。

　　这是圣人的基本功。

　　所以，从感知柳郡之事的刹那，通天教主就已经将自身时间流速转化为人间。

　　此刻，才刚刚过去数息时间。

　　回到水晶宫，通天教主便伸出手，摘下了一朵阳光幻化的花朵。

　　花朵入手，化作一股暖流。

　　这是徐吉的存款。

　　存在天道的积蓄。

　　方才通天教主与天道交感，知悉了此事。

　　本来，这些积蓄，除了徐吉之外，无人可以动用。

　　但……

　　通天教主也是徐吉！

　　“回来吧！”通天教主抓住花瓣，轻轻一掐。

　　同时拍动青萍剑，显化一片青荷，将公审台上之事，一一说明。

　　花瓣碎裂。

　　转瞬，便已换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