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客人们都在大厅等您。”
“嗯,知道了。”
走廊的蜡烛接二连三点亮。
沐风城的大广场敲响了休市的晚钟,然而矗立在城市中心的贝格福特城堡却灯火通明。
人们听到城堡里奏响了宫廷雅乐,有最近开始流行的钢琴,也有竖笛和风琴,如此繁多的乐器此刻却彼此协调,彼此交织,共同组成了华丽的乐章。
居住在附近的人们知道,今天是沐风城伯爵凡纳·贝格福特大人的生日。
传言说,这位爵爷是个热衷于高雅乐器的音乐家和鉴赏家。
每天他的宫廷里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社会名流,他们齐聚一堂,都只为倾听凡纳爵爷的代表作《血枫林之秋》。
他换上一件花领衬衣,在镜子前精心修剪了一番厚厚的山羊胡。
透过镜面,他的房间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贵乐器,但是他的目光却只是落在角落里一支普通的骨头竖笛上。
几个月前,城堡里来了个盲眼的吟游诗人,他声称自己制作的笛子能够演奏出全克德兰最优美的乐章。
起初,凡纳伯爵并不相信,认为这不过是臭要饭的小伎俩,毕竟拿个鲁特琴,在街头摆个碗,什么歪瓜裂枣都能骗钱。
他看着那个穷酸的吟游诗人,全身都裹在粗制滥造的亚麻布衣里,而且全身臭烘烘,眼睛还白得吓人。
当时,他就想把这家伙直接赶出去。
可是,盲眼诗人却不顾士兵的阻拦,在他们面前吹起了笛子。
那乐声婉转绵长,宛如枯黄的败叶满天飘零,落入长河中,滚滚逝去。
平静的旋律中蕴藏着莫大的哀伤,连城堡大门的士兵都忍不住落泪,不忍心将盲人赶走。
他演奏的正是凡纳伯爵的代表作《血枫林之秋》。
这首曲子没有什么炫技的成分,可是在盲诗人的笛子下竟无比动人悦耳。
“你进来吧。”伯爵亲自来到大门前。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盲诗人很久。
那支他拿来售卖的笛子看起来像是骨头做的,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还有精致的雕纹,虽然盲诗人很寒碜,但是笛子却精美异常。
“你从哪里弄来的笛子?”
伯爵怀疑地询问他,一个盲人怎能将花纹雕得如此精细?说不定就是他偷来的。
“大人,我从小就学习制作骨笛,就如同音符镌刻于歌者的指尖,用心便能将其串联。”
“嗯。”他点点头。
作为音乐发烧友的凡纳伯爵,还是对这件堪称完美的骨笛颇为心动,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破例买下了下来。
“你回头给我再做一支送来,这枚金马特就归你了。”
后来过了好几天,盲诗人都没有再来,但是伯爵在某天来到书房办公的时候,却无意发现了那支他心心念念的笛子。
它就静静地躺在一堆公文上,如同沉思的歌者,等待着乐声响起的一刻。
或许是他那位行事古怪的儿子又整了什么花样,没有告诉他,盲诗人把笛子给送来了。
伯爵忍不住试奏一曲,他发现,无论是再单调的音乐,都会在这支笛子的音色中变得悦耳动听。
它果真蕴藏着奇怪的魔力。
此时此刻,凡纳拿起那支骨笛,披上墨绿色的礼服外套,在众人的目光下步入宴会大厅。
他依靠这支笛子取得了无上的荣誉,无论是国王、教士还是乡绅,整个克德兰的贵族都因为他的乐声而感到痴迷。
那些俗气的乐声停止了。
那些脸上扑着脂粉的贵族们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自己。
伯爵踏着沉稳的步伐,走在枫纹竖琴家徽的地毯上,在人们不经意间,他吹奏起骨笛——
那一刻,仿佛无尽的枫林催动起血红的巨浪,安静中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们陶醉其间,随着节奏不由自主地舞蹈。
女贵族说:“瞧,他的才华整个王国中无出其右。”
传教士说:“我好像听到了神国之音。”
甚至有的人哭了,被哀婉的笛声所感染。
宫廷乐师们弹奏起空灵的鲁特琴,将咏叹的狂澜推向高潮。
凡纳伯爵满意地看着沉醉的众人,就像被操线的木偶,摇摆僵硬的脑袋。
这一切都多亏了这支笛子。
忽然间,他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盲眼的乞丐。
那个乞丐扬起粗糙的脸颊,双目空洞惨白,如同死人一般,直勾勾地窥视自己。
等等……
这首曲子是《血枫林之秋》。
凡纳伯爵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是他在某个秋日的午后,自梦境中听到某人演奏的旋律。
后来他将这个旋律记了下来,但是,梦中演奏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
只依稀记得,某人说:“这是为我而写的安魂曲。”
凡纳伯爵猛然睁大了眼睛,瞳孔皱缩成战栗的点。
那个盲诗人不见了,就像幽灵一般。
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以至于吹奏的笛声也变得怪诞起来。
“大人?”
伯爵听到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乞丐去哪儿了……
他听到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伴随乐声歌唱着:
“你是个凶手……你令我的肢体被撕碎,令我曝尸荒野……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随之而来的还有肉体被切割,骨头被绞碎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
噪声变得逐渐难以忍受。
灰色的墙面如同腐烂般开裂,爆出鸡蛋壳破碎般的声响。
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墙面凭空长出了一颗颗血肉模糊的脑袋,重复着:“你是个凶手。”
他恐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我这辈子从来也没有杀过任何人。我一直和善地对待平民,从来没有跟谁结过仇结过怨。
乐声停止了。
人们看到凡纳伯爵重重丢下骨笛。
“伯爵大人?”
他突然间冲所有人大吼道:“刚刚谁在唱歌?!”
宴会厅顿时鸦雀无声。
直到忠诚老实的管家回答说:“抱歉,大人,您可能听错了,大家都沉浸在您的笛声中。”
“不可能。”
凡纳伯爵快步走过大厅,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声音颤抖地问道:“那个乞丐呢?”
“大人,我们不可能邀请身份低微的人进入城堡。”
“一个盲眼的吟游诗人!刚刚他就在你们中间!”
凡纳伯爵立刻走向之前盲诗人出现的地方。
那些贵族吓得面色铁青,他们摇头表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凡纳伯爵语气冰冷地对管家说道:
“把这支笛子锁到展品柜去。”
此后几天,似乎都相安无事,仿佛诡异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直到某天晚上,伯爵被夜间的笛声所唤醒。
强烈的哀伤汹涌而来,止不住地落泪。
有人在演奏《血枫林之秋》。
这明明是一件极其怪异而恐怖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伯爵却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他慢慢走到镜子前,看到脖子上好像刻有几道红色的血痕。
凡纳伯爵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脱去睡衣,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身体几乎布满了大大小小扭曲的贡多莱字母,就像爬行蠕动的血红蚯蚓:
“我是个凶手,我令他的肢体被撕碎,令他曝尸荒野,我必须……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