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邪祟暴走(一)
萧宸玖并不傻,见心上人这副半梦半醒中欲言又止的样子,瞬息明白了什么,脸色略显阴沉:“谁同你说了什么?”
“并无。”慕南卿拒不承认,漠然摇头,将手中的御仙笛不由分说塞给萧宸玖,拖辞道,“你可通晓乐理?若不晓得改日我教你,现在你去给我画扇面,我要睡觉了。”
萧宸玖要问的话尽数被“我要睡觉”四个字堵了回去,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沉默着拾起慕南卿放在桌子上的折扇拢雾,一言不发找墨水去了。
这把银色玉骨拢雾扇与寻常扇子不同,素白地扇面在接触到毫笔的瞬间绽出霜痕,墨痕处接触片片瑞雪,丝丝寒意外放,萧宸玖眉心大蹙,下意识看了慕南卿一眼,见其并未被这股寒意竟然,才劈手抓起扇子,转到屏风后头继续作画儿去了。
……
当夜亥时末、次日子时未至,慕南卿睡得七荤八素之际突然听到外头一阵杂乱,烦躁地伸出手扒两下枕边人的腰间,感觉对方温热地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背脊,才勉为其难安静下来。
这杂乱却并没有因此而止步,兴奋地尖叫吵闹以及维持秩序地喊声不曾间断,吵得她直皱鼻子,最终忍无可忍睁开眼睛。
萧宸玖将两张木板床拼接在一处,靠在床头哄着慕南卿,见自家娘子突然睁开眼睛,眸带痛惜地问了句:“吵醒你了?”
“外头这是在做什么?”左右这些天除了吃就是睡,慕南卿并没有多困,反而精神十足,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好奇道,“今儿是什么节日吗?”
“不是。”相比于慕南卿的兴致勃勃,萧宸玖地反应显得略微冷淡,用最是稀疏平常地语气告诉她“是怪物潮汐。”
“嗯?”慕南卿顿时眼睛都亮了,腰眼用力翻身坐起来,素来冷淡地眼底多了几分兴致盎然,兴奋地征求萧宸玖的意见,“我还是头一次赶上真正的怪物潮汐,我们去看看吧?”
宸王殿下的眼皮子适时抽动两下,脸色登时更不好看了,他挥手间灭了室内的灯,房间内一片漆黑如墨。
在慕南卿诧异地疑问声中,萧宸玖无可奈何道:“卿卿,现在是深夜,你还怀着身孕,好生歇息罢。”
“可是…”
“怪物潮汐产生的起源是死水河翻水,并非是一朝一夕便能结束的,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不会错过的,你乖。”萧宸玖在黑暗里按下自家调皮捣蛋娘子跃跃欲试的小爪子,毫不留情将其塞进被窝里,同时散出一股灵息,将街坊中的吵闹声隔绝。
骨节分明地手在慕南卿肩膀处拍了拍:“闭眼,睡觉,为夫陪着你。”
被迫躺下的慕南卿凭空积郁了满腔怒意,兀自避开萧宸玖的手,扯过被子裹住自己,一言不发。
这副耍小性子的模样,倒是像极了被人管束上学堂的孩童,萧宸玖没忍住抿唇轻笑。
…
繁华地段清新秀雅的阁楼上,一扇原本敞开的窗户忽然合闭,发出“啪”地一声。
坐在窗前眺望车水马龙的慕南卿闻声被惊了下,半响回身,黑白分明的清瞳冷漠鸟瞰身后之人,眼底隐隐略带警惕。
慕清越柳眉星目,身穿月白缎衣,肩部下垂水袖半遮衣袖,碧色发带与青丝纠缠倾泻而下,额前两缕墨发映出丝丝柔情和慵懒。
此刻他正以手按住窗棂,紧绑于腕骨上的金丝祥云护腕衬托他五指修长有力,笑看慕南卿,对上她略带压迫感地目光并不畏惧,只道一句:“非礼勿听。”
慕南卿垂下美目,修长浓密的睫毛遮挡眼底情绪,勾起唇角轻笑未语。
及腰的墨发发梢雪白,脱俗而冷艳,一如既往美得惊心动魄,状似云端谪仙、又如深海精灵。
慕清越关了窗子坐到一旁的茶桌上,眉眼含笑,饶有兴致挖苦:
“属下怎么记得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在跟属下探讨盟主重选大会事宜,这些刁民说你欲行不轨,杀人灭口,你不解释?”
“如何解释?”慕南卿坐在窗边捻起白玉茶杯,冷淡地双眸看了眼杯中茶水,随后又缓缓抬眼,露出一双星辰大海般干净潋滟的冷眼眸子。
她音色清冷,容貌张扬,此情此景的烘托下倒是有了几分挑衅的模样。
慕清越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无波无澜与之对视:…
弹指间,“杀人”的仙首败下阵,短暂吸气遂而敛去阴霾,语气悠然嗤笑:“众修者眼皮子跟底下出了这样的事,百姓愤怒自是必然。我和其他仙首杀人与否不重要,他们所求的也并不是所谓的真相,而是需要一个突破口来发泄,由此彰显自身的道义。”
“而比起那些他们抓不到把柄的仙首,身居高位又臭名昭著的我,来‘扮演’这个角色正合适。”她自嘲说后面话的时候刻意顿了几秒,最终还是将指尖的茶杯放回了桌上,几乎没发出一丝响动,轻嗤道,“无知的凡人罢了。”
茶楼的空气让感到她压抑,慕南卿手肘支在桌子上揉了揉眉心,方继续淡漠笑道:“我想清越比我更明白无谓的争辩没有意义,有时候一巴掌拍下去,要远比费劲唇舌解释有用的多。”
美人板着脸冷艳张扬,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眼下的泪痣都沁了蜜糖,甜意直达心底。
“你和传闻中,倒是言行相悖。”慕清越沉默几许,轻叹。
慕南卿呼出口气,她不着急否认,同样不会承认。
慕清越作为白云间嫡系云殿之主,是她的同殿师弟,只是这位殿主素来以游历之名四处逍遥,鲜少回宗门,说是殿主其实不过挂个名儿而已,加之慕南卿有几年一度不关不理世事,两人这还是头一回见面。
慕南卿与慕清越两人并不熟悉,今日是因公事相聚在此,说到底谈不上同门之宜,只算得上是萍水之交,甚至彼此都并没有深交的念头。
近年来,玄修界戏园子小画本的十恶不赦混世魔王形象皆被她所承包。
什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什么只许自己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各种荒唐说法层出不穷。
无奈的是人人都有一张嘴,纵使她贵为盟主、位高权重,也无法掌控来自别人嘴里的流言蜚语。
遭到诋毁是必然,总不能像画本里所编造的那样把说她坏话的人都杀掉吧?
思虑至此,看着同门师弟近在咫尺的慵懒妖孽面孔,她的眼里的情绪似乎更淡了些:“民坊传言一水护城第一杀手慕大人青面獠牙,其名能治小儿夜啼。”
慕南卿音色轻的像是饭后闲谈,慕清越却硬是从中听出了警告和同情的意味。
侮辱性极强,还莫名有些惺惺相惜。慕清越心说仙首您不肯吃亏这一点还真是和传闻中如出一辙。
慕清越不得不缴械投降,可他不说话,慕南卿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葱白指尖捻起一缕秀发,面无表情不咸不淡道:“在民间传言我为妖邪转世,师弟看我可像?”
慕清越:…这事儿该自豪吗?
他能察觉到面前这位年轻貌美的仙首情绪不悦,但是想不通因何不悦。
慕南卿没指望不算熟识的慕清越会回应她这种半玩笑半讽刺的话,见他沉默便没再多说什么,步伐轻盈行至门边:“两日后我会与萧宸玖一道共赴死水河加固禁制,告辞。”
说罢真的推门离开,把传说中“青面獠牙”的一水护城杀手兼白云间云殿主晾在茶楼独自美丽。
慕清越兀自给了自己一巴掌,提醒自己下辈子千万莫要同侍二主。
慕清越睡凤目微微眯缝,慵懒看着门的方向,眸光却潋滟而深邃。
他其实认识慕南卿,早就把她牢牢记在心间。
早年曾与她结缘,只是她尚且年幼。
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帮助过所有苦命人中平平无奇的一员,而她对于他来说,却是白月光、朱砂痣,一眼难忘。
早年间白云间主殿台上隔窗远远一撇,慕清越便知道是她。
那一头雪白随意披散的秀发、那一双冷情又汇聚了星辰的美眸,都是那么那么的熟悉。
是她,眉眼依旧如梦似幻,只是比起几年前长大了一些、曾经的金丝锁边水袖奶白色宗门亲传弟子制服换成了金丝彼岸花的红裙……
曾经的率真冷清仙首最终陨落,浑身是光的少女收敛了她的锋芒,成长为玄修界一手遮天的盟主。
此景此情,令人喟叹。
茶楼掌柜端着茶托推门而入,看到的正是慕清越的沉寂,顿时浑身每个细胞都开始浮想联翩:“大人,仙首她已经离开了,您用这样深情的眼神看着属下,是打算召属下侍寝吗?属下虽然长得帅,但是…是雄的!”
慕清越:……
慕清越懒得说话,瞪了茶楼掌柜一眼,神情恢复以往的疏离。
碰了一鼻子灰的掌柜没敢再贫嘴。
当他将茶托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慕清越问出一句:“你这里泡茶用的是什么水?”
不是询问,是嫌弃。
掌柜听得清楚明白,一脸诧异:“不是您说的能饮用就成吗?”
慕清越眸光一沉:“顶嘴。”
掌柜腿部发软,反应奇快无比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属下不敢!”
寒鸦惊起,拍翅歇在血液尚未干涸的尸体上,餍足地嘶叫一两声。
马蹄疾驰而过,惊飞满滩鸟雀。
碌盐城与京城交界的无人地界,正上演着一场并不常见的惨烈厮杀。
身穿轻甲的暮云骑士兵和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冰刃相接,边打边走,鲜血飞溅上百里。
蒙面人的主事者手起刀落挑翻两名士兵,操纵着腔调怪异的中原话呼喊道:“上头说了,今日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不能让慕雍州活着进入京城地界!他若不死、死的便是咱们!慕家嫡系子嗣绵薄,旁系多败类难成大事,只要这老头子一死,慕家兵符迟早要上缴!”
暮云骑队伍中,身披黄金战甲、留着络腮胡子看上去十分不修边幅的慕雍州周身伤痕遍布,一边组织麾下士兵凌厉反击,一边在口中犯怂高呼道:“本将军与诸位无仇无怨,尔等何必咄咄相逼、这般执着要取我性命?”
“自打老子出塞外地界,你们这群龟孙就一直阴魂不散!老子渡江你们也渡江,老子驻营你们也驻营,如影相随整整五千里!如今老子到家门口你们还不肯放弃,何仇何怨啊?大罗金仙也该遭不住了,有完没完了?!”慕雍州浑身是血,压根儿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喊着喊着暴脾气噌噌噌上涨,破口大骂起来。
眼下时节天寒地冻,血液浸透布衣凝结成冰,动作稍微大一点,冰碴子噼里啪啦从身上往下掉。
慕老将军口中咋呼得要命,怎么听怎么不像靠谱的主将,下手却比谁都狠,一刀砍下去敌人非死即残。
蒙面黑衣人接受刺杀委托跟随五千里这个把月,死在慕雍州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刺杀花样儿层出不穷,偏偏没讨到半分便宜。
“老子的爱女出嫁半年了,老子还没来得及回来瞧一眼她过得好不好。如今人在城外归心似箭,你们这群天杀的混球还杵在这儿碍事。李家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你们走狗似的为其卖命?老子付给双倍,你们去剁了雇主呗?走狗们打个商量如何?”
军中主将喋喋不休占着口头上的便宜,吵得副将耳朵连同脑仁一起疼,手中长枪变刺为劈,在老大脑门上留下一个滚圆的大青包。
慕雍州连连哀嚎,扬言雪副将突袭主帅,不用拖下去当庭乱刀砍死就成。
手下将士早就习惯了主将时不时发神经、发牢骚,正忙于厮杀压根儿没人肯搭理他。
突然间,蒙面黑衣人中飞出一锦衣男人。
男人在落地前抖出袖中短刃,落地后几乎在同一时间绞杀三名兵将,血花飞溅,为雪白的荒凉山涧增添了一丝妖娆。
他的动作华丽而奇快无比,遭到袭击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便已经身首异处,头颅咕噜噜飞滚出去,身躯倒在血泊之中。
男人手中的武器仅有一支短刃,却能以一己之力在众多配置齐全的士兵群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
“慕老鬼,老实说我很爱戴你的那个疯丫头,她可是我连杀两次都没能杀死的人。”男人用周遭人听不懂的奇异语言咕咕嚷嚷,目不转睛盯着慕雍州长在项上的人头,眼中迸发出嗜血地兴奋,“把你这老东西的头颅当做礼物表达我对她的敬意,想来她的面目定会因为过于精彩而变得无与伦比。”
慕雍州听了几句,虽然他也听不懂对方具体在说些什么,但能够听出他讲的是西域语言。
男人的短刃就藏于袖中,从始至终未将全貌探出袖口,只是几个呼吸间,地上已经多出十几颗新鲜的头颅,每一颗连接身体的切口都彷如镜面般平滑,那些眨眼间惨死的士兵脸上甚至还保持着生前的情绪。
黑漆漆的球状物体朝慕雍州袭去,速度之快胜过电光石火,转瞬间到了近前。
雪副将混战中来不及判断飞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下意识凭借以往的经验一枪劈在黑影正中间。
咔嚓——
黑影遭到承受范围外的重击,措不及防爆裂开来,红的白的劈头盖脸飞溅慕雍州满脸满身。
老将军驰骋疆场多年,自然晓得这被雪副将劈开的是个什么东西,气得七窍生烟,拂手抹净喷入眼中的秽物。
不曾想仅仅是这一念分心,男人已经悄然近了他的身,嘴角抽动,朝他露出一个胜利的笑,修长有力的指尖客气地向慕雍州脖颈摸过去。
他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那根极细的短刃。
刀锋的寒光晃在心头,慕雍州猛然暴呵出一声“去你玛的”,破罐子破摔迎着男人的利刃挥刀,试图与对方同归于尽。
老子就算是陪着弟兄们去见阎王,也要带你这孙子一道,休要再杀我手下兵将!
万万没想到,男人前倾的身子竟然在空中改变了轨迹,轻松滑身避开慕雍州的刀刃,转到他身后,侧手再次递出短刃,直取老将军的后颈。
然而这一击,却没能如男人所愿收割掉近在咫尺的人头,一层并不明显却坚硬若玄铁的霜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卸去他汇聚于刃锋上的力道,将气势伶俐的杀招不动声色化解。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男人甚至都未能感受到霜雪的阻力。
他面色不变,只苦恼地皱眉,身子在空中持续翻转两周,倍感扫兴地从慕雍州身边退开。
“嘁…她怎么来了?”明明是不该来这里坏他好事的人。
男人不满地用西域母语嘀咕道:“耽误我收集喜欢的头颅,这笔账我记下了。”
慕南卿此刻身上披着萧宸玖的外衣,拴在发尾的发带已经不知所踪,墨发优雅地于寒风中飞扬,骑在一匹健硕的马背上,左眼中浮现出一层冷冽的霜雪色。
她所在的地方与慕南卿和蒙面黑衣人厮杀的场所还有不小一段距离,却已经认出这个使用短刃为非作歹的男人便是那日杀了原身、并且屡次刺杀她、反复逃走的人。
她其实从始至终并未见到刺客的脸,但那一手对暗器的掌握和运用,她就算死过两千次也断不会认错。
察觉到慕南卿在快速靠近,男人并无心与她正面交手,想都没想转身朝着战局外的林中奔逃而去,将正在同暮云骑士兵缠斗得难解难分的蒙面黑衣人丢弃在荒山野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