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洛特,还记得在凯斯卓山,那头金龙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你指的是三寒鸦?当然,他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们注定属于彼此,”叶奈法光洁俏脸贴在他胸口,黑如渡鸦的秀发轻轻晃动,让他脖子发痒,“但我们不会有‘结果’,因为创造我们的家伙考虑得不太周全,我们之间缺少了点东西,可以长期维持这段感情的东西。所以我们必须分开,免得日后伤害彼此。”
杰洛特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酸涩和惶恐,这算什么?
死亡危机、第三者插足,他们都一起挺了过去,却败在这一步。
没有“结果”吗?是啊,猎魔人和女术士生命虽然漫长,却注定没有“结果”。
“去辛特拉吧,杰洛特,别再放弃你的命运…”
“把那个孩子带回来,轻蔑的时代即将降临,她将遭遇危险,她需要你!”
“意外律,牢不可破。”
杰洛特突然浑身一震,心头升起明悟。
猎魔人和女术士虽然没有“结果”。
但他有命运之女啊!
“现在别走,专注于眼前,享受最后的五月节之夜。”叶奈法声音腻得像加了糖,雨点般热情的唇瓣落到他身上。
最后是深深的一个吻。
让白狼心迷神醉!
然而她太过用力,咬到他的嘴唇,破皮的刺痛!
唔——
天色已经蒙蒙亮、熹微的白光透过林间缝隙,罩住巨大橡树枝干上,一个风尘仆仆的猎魔人。
及腰的雪白长发披散在两肩,一身沾满血污和泥巴的黑色皮夹克,皮带绑着剑鞘斜跨在肩头。
杰洛特睁开了沉重的眼睛,瞳孔浮现血丝。
这个漫长甜蜜又忧伤的梦境让他头晕目眩,然而嘴巴上异样的痛楚催促他迅速恢复了理智,镶嵌着银饰钉的铁护手随意一拍,一只肥壮的小东西唧唧怪叫地沿着他身体爬了下大树。
“呸!呸!”
猎魔人跳下那棵橡树,摸了摸嘴唇,指尖带血,不由面露苦笑,也许这段时间太过疲劳,他放松了警惕,竟被一只老鼠近了身,还接了一个吻!
说出去绝对会被奥克斯和兰伯特笑死!
“老伙计,你倒是挺沉得住气,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杰洛特走向拴在不远树下的黑色母马洛奇,拍了拍它的脖子感受着它呼出的热气,心头稍微平静。
他环目四顾,这浅浅的树林间,遍布赤杨和荨麻丛…还能看到更远处分布的一些小小的土包,那是昨夜猎魔人新埋的三个拦路劫犯。
进入索登已经一个月。
他从布鲁格出发,由西向东而行,穿过特拉瓦河、艾娜河,搜遍了索登中心区域,在那个尸体堆积如山,人间炼狱般的地方转了一圈,期间遭遇过难民队伍、拦路的强盗和劫匪…在尸体堆里繁殖的孽鬼和食尸鬼。
但都靠着猎魔人兄弟会支援的大量炼金物资安然无恙挺了过去。
可惜,没找到希里半点消息,他遇到的人要么是一问三不知,要么想要他的钱和食物,更甚者想要他的命。
不过一个月奔波,他已经身心俱疲,罕见连续做梦。
然而他必须找到希里!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
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所谓的命运!
为了自己,同样为了阔别已久的叶。
他望了眼南方,宽阔无垠,水气弥漫的河面在身后若隐若现,这便是分割南北的雅鲁迦河。
度过去便是去瑞文戴尔河谷,北方则将进入玛耶纳。
意外律的羁绊究竟有多深,跟着感觉走真的能把我指引向希里?
他取出一枚克朗在手中一掷。
当正面朝上,白狼洒然一笑,牵着母马洛奇向北而行。
罗伊曾经告诉过,玛耶纳有个德鲁伊之环。
也许她们会知道些什么。
也许和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也在那儿。
深色猫瞳收缩,白狼莫名地紧张又期待起来。
……
另一边。
在赤地千里的索登找了五天,第六天,罗伊站在绵绵细雨中的森林边缘,一条稀疏地分布着死尸的道路上,止步不前。
另一头传来轻微的喧哗声,随后,一支五颜六色的杂牌队伍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走来,破烂的鞋子踩得泥水四溅。
这是十五六个人组成一条难民队伍,但令人震惊的是,队伍里几乎都是脸色憔悴、瘦削的女人,和小孩子。
她们穿着破破烂烂衣不遮体,每个人都提着包裹和行李,一边走,一边在小雨和寒风中瑟瑟发抖。
队伍前方,唯二的像是主心骨的年轻男人腰间别着锈迹斑斑的铁剑,穿着粗制滥造的皮毛甲、背负榆木弓和箭筒,目光机警地四下打量,他们身边有一匹骡子满载货物,大的惊人的鞍囊里露出一个大铁锅和几口铁箱子。
脸上带着一道疤的男人注意到路边的静立的猎魔人,立马挥手制止了队伍。
“上午好!阁下是什么人?”他一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一手叉腰,隔着十来米远大喊,“为什么守在森林出口?”
“我叫奥克斯…”罗伊露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容,“一个打算到到索登寻亲的雇佣兵,我刚从卡尔卡诺而来。”
男人观察着猎魔人修长精悍的身形,以及冒出他肩膀的朴实无华的剑柄,陷入犹豫。
但他脚边那只懒洋洋打着呵欠的小猎犬让男人脸色稍微柔和。
一个毫无人性的强盗应该不会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养一只除了卖萌外,一无是处、浪费粮食的小狗崽。
“我叫做弗里克,这是我的兄弟巴维…至于身后那群人,都是从柳叶村逃出来的难民,如你所见,都是些妇孺。他们说本来还有十几个人,不过一周前,尼弗迦德人抓住了他们,杀掉了大多数男人,把剩下的女人骑马冲散,而我和兄弟恰好在森林里遇见这群人,现在一起结伴同行。”
“两位,勇气可嘉,带上这么一群毫无战斗力的人,不怕再次遇到尼弗迦德人,或者强盗,”罗伊目光缓缓扫过两人男人和那群寒风中的妇孺,提醒道,“你知道的,战争过后,妖魔鬼怪都会现身,它们比天上的秃鹫更加恶毒,哪怕人死了都要被剔骨吸髓。”
队伍里的人听到猎魔人的话,不约而同缩了缩肩膀,孩子躲到母亲身后藏了起来,只从肮脏的布裙后露出一对对好奇眼睛,打量这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散发着某种异乎寻常的气质,声音充满魅力又令人安心。
让人莫名地对他产生信任和亲近。
而他脚下那只憨态可掬、往往绕圈的小狗崽,更是令人情不自禁地卸下防备。
疤脸男无奈叹了口气,
“该死的战争!但没办法,总不能丢下他们置之不理。这地方距离雅鲁迦河方向已经很远,尼弗迦德人不敢深入过来。至于强盗和怪物,不至于到处都是,要是遇上了,那么就一切听天由命,如果实在活不下去,”
他扫了一眼那棵桦木边腐烂的尸体,
“那就死了算了!”
树林边有了一瞬间的沉默。
“抱歉,我太悲观了,把刚才的话当成屁放掉就行!奥克斯兄弟要找什么人呢?”
罗伊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镜。
“白头发的男人,和翠绿眼睛的小女孩儿,分别…”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但我劝你不要往索登中心去了,那里只有鲜血、火焰、和尸体。至少再隔一个月,联军才能清理干净路上的危险。”
“尼弗迦德已经被击退,但仍像癞皮狗一样驻扎在南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发疯横渡雅鲁迦河,第二次进攻。”
“如今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都会往北边逃,要么打算这么做,照我说,你要找的人肯定也在北边。”
罗伊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和他不谋而合,杰洛特进入索登得有一个月,应该已经搜索完索登中心区域,但没有消息传回来。
至于四大宗师。
一路之中的战斗比自己预料之中的少。
他越发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来趟索登这趟浑水。
相比之下,找出杰洛特,带回希里才是重中之重!
“你准备带着他们去哪儿,有目标吗?”
“先去马耶纳要塞的难民营,有传闻那边的医师正在免费替难民治病疗伤,队伍里有的女人身体不大舒服,所以先去待一段时间,然后大概去马里波,或者更北方定居!”
“如果你乐意的话,咱们可以结伴而行,互相照应。当然前提是你不介意走慢点,女人和孩子可能会拖慢你的步伐。”
罗伊犹豫了好一会儿。
墨镜下异色瞳孔扫向队伍里一道道单薄的身影,点头。
……
这支九成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难民队伍踩着松软泥泞的地面继续前进。
通往北方的道路间长满了车前、桃金娘、叶黄杨,天空毫无放晴的迹象,淫雨霏霏,队伍中的气氛同样阴沉而消极,女人们少言寡语,路边不时出现的一具具浮肿腐烂的尸体也不能让她们有太多动容。
逃难那么久,她们已经对死亡麻木了,唯有膝下叽叽喳喳的孩童能为空洞的眼神中注入几分生气。
有些压抑的氛围中,罗伊很快问清楚两兄弟的来历。
弗里克和巴维是一对孪生兄弟,十八岁,身形矮壮,面目有八九分相似,鼻子像是向下弯曲的鸟喙,一头多日不洗、味道很重的褐色乱发,灰眼锐利有神,一张嘴大得惊人,手脚生满一层厚厚老茧。
主要的不同点在于哥哥左脸多了道食指样的疤。
战争爆发前,他们本来在上索登的林区以打猎为生,尼弗迦德入侵祖国那一天,两人在山林里工作,碰巧躲在一个石洞里逃过一劫。
但他们也亲眼目睹庞大的尼弗迦德军从身边不远的地方掠过,在家园里大肆破坏。
他们明白上索登已经彻底完蛋。
于是离开了从小长大的林区,偷了一艘船度过雅鲁迦河到下索登藏身。
等到索登山之战北方大捷之后,两兄弟仗着从小打猎磨炼出的武艺射术,到处袭击落单的尼弗迦德士兵,送了几个侵略者下地狱。
也算是另类的报仇。
在罗伊看来他们的身手的确要比普通人强一些,身体灵巧,耐力惊人。
“我是没想到,这样乱糟糟的世道,还有两位这种热心肠的好人。”
罗伊由衷地感慨道,尤其是在他不久前遇到那个变态的老头子后。
说着话,猎魔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身后几个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小孩子。
他的眼睛似乎能洞彻人心。
营养不良瘦得跟小鸡崽的似孩子们被瞧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立正挺直背脊,杵在原地,乖乖放下快被揉掉毛的小猎犬。
小黑嗷呜嗷呜哭嚎着,一瘸一拐地逃到罗伊脚下打起了哆嗦,然后被抱起来塞进兜帽。
酣睡中的歌尔芬·花猫,毫无防备之中,就被无良的主人丢给孩子蹂躏。
无数只脏兮兮的小手将它淹没。
“其实奥克斯兄弟有所误会,”稍微开朗、健谈一些的弟弟巴维拍了拍骡子暖烘烘的毛背,咧嘴露出发黄的牙齿,他的笑容灿烂而真诚,“我们当初也没想过要带这么多人走。”
“你能明白吗,我们在鸟不拉屎的林区生活了十几年,平日里看不到一个女人!我们最开始只碰到柳叶村的尤格妮,她承诺只要带她逃离索登,就嫁给弗里克当老婆!谁知道没走多远又碰到她的远方表妹,表妹又叫来另外几个亲戚……然后五个变十个,越来越多!”
“都是些死了丈夫、带着孩子藏起来的寡妇。我们那死去的老爹说过,男人不就该保护女人吗?咱们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个‘娘子军’带出去。”
罗伊嘴角一抽,不由对两人刮目相看。
为了娶媳妇把脑袋系在裤腰带儿上啊。
“你确定她会嫁给你?”
“当然,尤格妮是一个好女人,你不信可以瞧瞧…从我们这儿数过去第五个女人,”弗里克脸色兴奋地冒出红光。
罗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金发的窈窕女郎,衣衫简陋却难掩清秀面容,不过重点是,她怀抱着一个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婴儿正在里面哇哇大哭。
尤格妮注意到弗里克的眼神,冲他温柔一笑,轻轻点头,脸上浮现两个小巧的酒窝,浑身流露出一股贤妻良母的气质。
“我早就问清楚了,她的丈夫是索登的军人,死在了尼弗迦德的第一波袭击中,她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寡妇。娶了她,还能白捡一个儿子,我检查过那个大胖小子,身体很健康,一定能挺过这次的磨难,长成一个棒小伙儿!”弗里克一脸骄傲地说,为这个便宜儿子而欢欣鼓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咳、咳…山林间长大的猎人,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心胸也非常宽广!”罗伊勉强恭维了一句,“那么巴维了,有没有喜欢上哪个寡妇?”
“我早就心有所属,”巴维用一把打磨得光滑锋利的小刀削着一个留着发辫的小女孩儿木雕,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小时候,我们家和隔壁家的另一个猎户定了娃娃亲,他们的女儿许给了我。”
“哦,哪个女孩儿有这等荣幸?”
“她叫玛利亚·巴林,可惜我们订婚后不久,他的父亲就生病去世了。后来的继父对她动辄打骂,她受不了逃去了北边。”巴维一脸郑重地说,“这次离开索登,我打算等弗里克结婚安定之后,去找她结婚!这是她小时候送我的定情信物。”
“玛利亚·巴林?你确定?”
罗伊瞳孔一凝。
那女人不就是他曾经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外面放走的女弓箭手。
同一天,他替珊瑚拿到了两枚被化器封形术的成品,凭此,珊瑚成功说服凯拉克的皇后,拿到一大笔辞职补偿金。
“伙计,我觉得你该去凯拉克和布洛克莱昂中间的地盘转转…”罗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她作为猎人之女,说不定会靠近那座原始森林过活!但要小心,里面的树精对人类残酷无情!”
“我也这么认为!”
巴维点头,捏紧了木雕。
……
接下开的路程算是有惊无险。
罗伊问遍了队伍里所有难民,没有找到杰洛特或者希里线索,但他和两兄弟的关系迅速热络起来。
作为队伍里仅有的三个男人,他们分工合作。
弗里克负责安抚队伍里的妇孺,维持基本秩序,每走半天就停下来,找个干燥安全的地方,搭起炉灶,取出鞍囊里的铁锅烧点热水给妇女孩子们御寒。
弟弟巴维则四下晃荡,在灌木丛里搜寻,有时候跑到所有人的视野开外,随后在相当远的地方,用树懒般滑稽而有效的动作,表明前方一切正常,正是由于他丰富的野外经验,和谨慎的态度,队伍才能几次化险为夷。
他不时带回来一把浆果、树莓,或者模样古怪,却相当美味儿的植物块茎,交给队伍里那五六个小孩子,哄他们开心。
罗伊同样担负着别的责任。
队伍里的女人和孩子,已经离家走了一周多,一直担惊受怕、风餐露宿,好几个都患上了感冒、咳嗽。
其中就包括弗里克看中的尤格妮。
这些小毛病如果不加处理,她们要是运气不好,等到了玛耶纳恐怕会恶化为肺炎,到时候就不是轻轻松松能治得了的。
罗伊不声不响地把一些驱寒、止咳的草药、比如甘草、紫苏草,混进了他们的食物——他经常带着小黑和歌尔芬钻进树林、或者附近的荒郊野地。
一两个小时候回归,总能猎到一只兔子,狍子等小动物,给众人煮一锅肉汤。
对此巴维两兄弟相当佩服,大部分动物都被恶鬼一样过境的难民猎了个精光。
一路上两兄弟也尝试过打猎,可惜收获极其有限。
当然没人知道猎魔人感官这回事。
……
猎魔人向来讲究公平交易,有付出必求回报。
罗伊只能反复告诫自己,这是顺路,这是顺路。
去玛耶纳,德鲁伊之环,也许杰洛特在那儿,去跟他汇合。
实际上,每次看到巴维两兄弟灿烂而真挚的笑容,他就忍不住想帮帮他们。
世界已经如此残忍,多点善良和真诚总是好的。
……
队伍一路顺风,有了罗伊暗自施加的草药,女人和小孩的咳嗽症状也在减轻,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路边的尸体迅速减少,小猎犬和歌尔芬,已经对孩子的抚摸免疫。
到了这个地方,队伍已经开始远离索登。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第五天的时候,队伍遇到点意外状况,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