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里,生病的人是不是很多?”
小男孩的神情麻木,“不止生病的人多,每天死去的人都很多。”
“从来如此么?”
“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小男孩抬眼看她,他的眼眶深深地凹进去,好像脸颊上的骨头都要突破皮肤长出来似的,“每一天早上醒来,可能都会在巷子里发现一两具尸体。”
“你有没有听说,这里有传染病?”
即使是听到传染病,小男孩的神情依旧不见变化,“传染病又能怎么样呢?也许我们这样肮脏的人,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那你听说那个从王都来的做慈善的人么?”
“听说过,他会给我们面包吃。”
“吃过面包的人,或者是接触他的人里面,生病的人多么?”
男孩似乎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大人。谁会在意生没生病呢?”
……
布匹的价格并不是很贵,阿黛尔只花了两先令就搞定了建造石床所需要用到的布匹。
现在她的精神恢复速度加快了一些,只是她的心情好不起来。
小男孩的话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只是传染病而已。
即使没有传染病,贫民窟的人也不会因此而少死亡多少。
阿黛尔很想帮助他们,但是她无能为力,就算她可以挣了钱之后给几个人一些资助,也改变不了任何。
奴役他们的是喷着黑烟的工厂么?
还是匮乏的教育呢?
她叹了口气,决心不再去思考这当下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只是麻风病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可以努力去找寻一下源头。正如她和艾达父亲所说的那样,她并不想看着这座城市陷入危机。
只是如何切入还是个问题。就算她已经被确认了男爵的身份,她也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小贵族而已。
今夜回到工厂的时候,时间尚早,大部分的流浪汉还在外面乞讨,不过老人已经回来了。
阿黛尔坐到他身边去,发现他的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他的一张脸几乎变形到让人认不出来他还是个人了。
他的眼睛也灰蒙蒙的,无神地盯着上空。
“你的病是从哪里传染来的呢?”阿黛尔问道。
“你总是有这么多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并没有抗拒和阿黛尔交流,他今天额外的配合,“这样很好……你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期待。”
这么多天,阿黛尔第一次看到象征着老人的圆点变成了绿色,此前一直都是黄绿色。
“你呢?不再期待了么?”
“我啊……很想期待。”老人说,“你为什么对这个病如此感兴趣呢?”
“因为我想拯救一些人,尽可能的。”
老人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竟然听起来没有那么恐怖了,“伤害着我们的,蚕食着我们的,不是疾病啊。你想问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是有人在故意传播麻风病,他可能希望威斯康纳城乱起来吧。”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阿黛尔很惊讶。
“我只是生病了,又不是脑子坏掉了。”老人说。
“你是怎么感染上的呢?”
“他给我食物。”
果然是那个人,而且看起来,老人似乎很清楚那些食物有问题。
“那你后悔么?”
毫不意外的,老人的话和小男孩的话并无不同:“其实不后悔。饥饿远比传染病更让人害怕,起码他让我度过了那么多个夜晚。”
“你听说过【达克希的爱抚】么?”
老人往阿黛尔的方向转过头来,“没用的,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如果我有【体力药剂】呢?”
老人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说,“你是志愿者天赋么?除了这个天赋以外,我可没见到谁这么愚蠢——去帮助一个快要死的毫无价值的老人——不要对我白费力气了。如果你想的话,把药剂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一时间无话。
老人却突然说道,“你也问了这么多的问题了,可以让我也问一个问题么?”
“你说。”
“你相信命运么?”
“不相信。”
“呵。”又是一声轻笑,老人继续说,“可我相信。命运就像是一个磨盘,磨出善和恶的人,磨出低等和高等的人……”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人的脸涨得通红,尽管如此,他还在费力地说话,“你说,如果我死了,会有人记得我么?”
“我记得你。”阿黛尔说。
“不,其实我不想被人记住。我希望我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他颤抖着手拽了拽自己的衣领子,仿佛呼吸困难似的,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枚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徽章露了出来。
那徽章十分精致,简直和老人格格不入。
“你,你,拿……拿着……”他喘着气。
阿黛尔伸手把那红色相间的徽章拿了过来。
因为这里光线并不好,所以等拿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上面细细镶嵌的都是宝石。
红色的部分有点类似于玫瑰,白色的部分像一朵百合,镶嵌它的人一定是个中高手,这两朵花惟妙惟肖,仿佛能让人闻到花香。
“你怎么会有……?”她刚想问,却愣住了。
老人攥紧了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他脸上的皱纹也慢慢地舒展开了,他的面目变得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
阿黛尔摸了摸他的鼻息。
他死了。
这一夜阿黛尔想了很多东西,如果说,克劳利的死亡让她认识到自己要变强,那么老人的死亡就让她再一次地认识到没能力的悲哀。
她什么都做不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在此刻,她突然间感受到一种深深地被命运裹挟着的悲哀。这种悲哀仿佛穿透了时空,从很远的历史当中带到了她的面前,如同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发生过似的。
人真的能够抵抗命运么?
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感觉到自己脑海当中的记忆碎片正在零零散散地松动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恐惧,四周的一切都是黑的,但又不是纯粹的黑。
黑暗当中有一些东西正在蠕动着,或者是舞动着。
也许她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她正在和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努力地抗衡着,她似乎使尽了全身解数,但却不能够撼动那个东西一分一毫。
她在徒劳地努力着,坚持着,仿佛看不见一点光亮。
但除了抗衡,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似乎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很坚定的信念,只是在这漫长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一点点被消融了。
她感觉到自己非常虚弱,极度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