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克穿行在黑暗的甬道里,前方的白色墙壁上挂着倾斜的烛台,他产生了幻觉,恍惚以为自己行走在漆黑的金字塔车道里。
幽蓝色的火焰朝空气中发散跳跃,却始终无法挣脱其下烛芯的束缚。
漆黑狭窄的甬道内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烛火的蓝焰扩散出半径一米的扇状光幕,撒在经过的物体上。
无数拥挤窸窣的人正从他身边经过,蹭过他的右肩,朝前走去。最前方是一扇斜向下通往黑暗地底的窖门。前方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人侧过身体,从那扇窖门中钻进去。
埃利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身上的黑色衬衣已经破烂不堪了,布满了因骨刺和触手而刺破的窟窿。接着幽暗的烛光,他看到自己右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见,里面流动着不知名的紫黑色的毒素。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的身体在前进,在触摸,在呼吸,而他的意识就像坐在这具躯壳里的一位观众,无声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移动,做出各种动,却无法控制身体做出任何反应。
这种感觉也很痛苦,他的主观意识已经丧失,就像是受到损伤的植物人一样,躺在这具移动的身体病床上,默默地看着躯体做出各种活动。
躯壳走到那扇深绿的窖门前,伸出右手攥住把手,朝后一拉。
没有触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画面。他像看一部自己出演的默片一样,藏在眼眶里的镜头内,窥视着眼前画面的变换。
他其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暗潮号沉入海底后,漫天的海水吸进肺里。由于窒息的缘故,他早就丧失了意识。
再次醒过来后,他就发现自己站在积满海水的船舱里,全体船员也站在身后。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说话。而且他看到,自己的朋友,确诊死亡后被抬到地下室霍伯特,也站在林立的船员里。
穿过那扇暗门,眼前出现了密集站立的人。他们全身漆黑,紧挨着挤在黑色的地板上。
面前是环形的巨大宫殿,宫壁沾满了粘稠的绿色汁液,天花板上铺着无数鳞密的盾片,围成怪异的圆圈。
站在船舱里,他想控制着张嘴,但却只能微微转动瞳孔,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到,黑暗中,无数站立的船员的眼珠都在转动,从里面散发出或疑惑或恐惧的光芒。
面前集合队伍最前方的高处摆着四级台阶的圆形圣坛,其上站着一名皮肤苍白的消瘦少年。少年手捧黑褐色书皮的古书,正抬眼俯视下方聚集的众多族人。
埃利克一直在想念绮瞳。在面对记者采访的时候,他没有控制说话,那些关于海神和风暴的鬼话就自动脱口而出。
那种感觉像是自己的大脑被放在了营养液缸里,而一台邪恶的计算机正在给它输入代码,操控着它。
回到家后,埃利克发现,接近自己最爱的人,那种对身体的掌控感恢复了一点。不过同时另一种恐怖的屠杀意念也在脑内觉醒了,而且越来越强烈。有好几次,看着厨房前的绮瞳时,他都意识到看不见的触手和骨刺正在骨骼和血管里鼓动,想要刺穿皮肤,袭击自己的妻子绮瞳。
他一直在努力地压制着,身体的异变被他强力地压制着,但那种邪恶的意念一直在侵蚀他的神智。仿佛有一只邪手,把属于他的那部分意识朝黑暗里拖去。
消瘦少年的身旁,圆形圣坛的四角摆着四盏锈绿色的烛台,上面黑色的香薰蜡烛正平稳地燃烧着,散出的橘黄色光线充满了整个大殿。
埃利克机械地前进,排在前方族人的身后。大殿内没有一丝声音,犹如海底沉睡的石棺一般。所有的黑衣人都微微抬头,朝圣坛上的两人看去。
少年的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他掀起遮盖脑袋的袍帽后,一颗光滑圆溜的脑袋露了出来。在烛光照耀下反射着黄光。
“诸位”少年的声音没有稚嫩,反而沉重沙哑,在大殿内回荡,扩散到每个角落。
“世界的另一半属于我们。”
他继续说着,同时举起了手中漆黑的偶像,朝底下的群众展示。
圣坛下方的无数族人同时发出惊叹的啧啧声,仿佛亲眼看见神秘的神灵重临世界一般。
埃利克看着如痴如醉的众人。身穿黑袍的人开始了诡异的吟唱,那是传统祈祷美好的祷文的倒放版,蕴含着请求远古邪神降世的意思。
这些族人犹同地狱里崇拜撒旦的教徒一般,同时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接着他们都朝上张嘴,露出黑黄色的牙齿,齐齐发出歇斯底里的,分不清笑或哭的声音。
圣坛后方的漆黑墙壁上透出闪烁的蓝色幽光,在那些八爪鱼和恶龙缠绕的刻纹中央,渐渐构成一副明亮的星辰排列图。
那是标志着天秤的风象星座,下方两颗星辰处的蓝点已经被点亮,透出苍白的幽光。
观星祭司走到那副星辰图面前,双手朝两边拂开,仿佛打开了一扇看不见的窗户。
“经历亿万年沉默的神灵不会死亡”
“他们即将归来,重临这个肮脏的世界。”
“洗涤掉所有的污垢,重建那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的年轻帝国。”
神喻祭司泰勒斯缓缓说出三句话,随后朝身后的墙壁走去。
那里摆着一副布满钢刺的王座,静立在闪亮的星辰图前方,犹如一棵怒放的铁树。
第一批进入拉莱耶城的克拉肯族人们,在这里更深的地底仿造了那座沉睡的海底宫殿。在督查者的疯狂围剿下,剩余的走火族全部聚集在了这座地下宫殿内。
那名观星祭司和泰勒斯的情况相似,也是在睡梦中接到了旧神的梦境牵引,在半谵妄的状态下,从通着暖气的卧室里走了出去。然后看着夜空中的月亮,穿着柔软的睡衣,一脚踩进了漆黑的海里。
观星祭司走到泰勒斯面前,单膝跪地,仿佛面对高贵的君王一般,静静地说着“尊敬的神喻祭司,伟大的降灵仪式已经完成了3/5,还剩下最后的‘恶阳’和‘血月’两座祭祀未被启动,您有主意了吗?”
泰勒斯坐在布满荆棘的王座上,右臂放在冰凉的搭肩上,看着面前跪地的黑袍人和下方聚集的族人,脑室里的神灵再次发出号令。
“我已经派傀儡去做了,到时候幻域训练场会有一场巨大的爆炸,‘恶阳’可以在那次爆炸造成的死亡里完成。”
“伟大的神谕祭司,您的举措是英明的。”
那名观星祭司转头面向下方的族人,以虔诚的语气说到。
“数以万计的时间循环后,我们都相信,伟大地旧神克拉肯会从海底升起来。当死灵之书上剥落的星辰图全数点亮时,就是旧神重临世界之日。到时候,我们将进入盛大的狂欢!”
隐藏意识的埃利克躯体,连同周遭无数的普通族人全部欢呼起来。他们三天没有吃过饭,代替他们饭食的是摆在大殿两侧餐桌上的,散发牛粪气味的圆饼物,另一名小祭司分发的“圣餐”,实质是排泄物、蟑螂以及泥土的混合物。
“殡葬祭司,您该进行‘净化之礼’了”端坐在王座上的消瘦少年说到。
站立的族人自动闪开一条路,路的尽头出现了承载着埃利克意识的那个族人,他是原来的殡葬祭司。
埃利克看着自己的身体从中间的路上走出去,一直走到了漆黑的圣坛前方。他转过身,脊背的墨绿色皮肤裂开,无数跟黑色的线状触手从胸椎处发射出来。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般,朝面前聚集的族人蔓延过去。
触手的条数和聚集的族人数配对,丝线触手的末端摸上了族人的头顶,黑色的袍帽被掀开。触手末端的吸盘按在了所有裸露的头颅上,像在进行着某种特殊的搜索一样,慢慢地摩挲着。
埃利克是作为殡葬祭司的族人,职责是检测那些族人的脑室里,是否有不纯净的、反抗的思想和意识。
而这名搜查杀灭意识的殡葬祭司却没发现,离他最近的自己的脑室里还残存着一个微弱的人类意识。埃利克的存在虽然近在咫尺,缺丝毫没被发现。
黑暗中,驻扎着残存意识的、仍想要反抗的头颅都被拧断了。失去生机的尸体无声地跌倒在地,周遭的族人没有任何反应。
泰勒斯盯着眼前那些被抹杀的族人,内心已没有丝毫的怜悯。他被贯穿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行进了接近十公里,他才找到这个走火族社团建立的秘密宫殿。这里的走火族要么本身极度膜拜克拉肯,大多数都是神智被彻底侵蚀,彻底沦为了傀儡。
眼前结成罗网的黑线慢慢收回,聚拢成一团,重新钻回殡葬祭司的墨绿色脊椎里。
他转过身,面朝着泰勒斯,汇报到。
“尊敬的神谕祭司,净化之礼已经完成。”
泰勒斯抬头看向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珠里毫无生机,一片死寂,显然已经失去了人类的主观意识。
“今天的集会到此结束。”泰勒斯高声宣告。
大殿内的族人全数转身,整齐的犹如被操纵的傀儡军。就在承载着殡葬祭司的埃利克躯体转身时,泰勒斯忽然看到,有明亮的幽光从他的眼底闪过,那是死寂荒原上升起的月亮,蕴含着灵动的人类光辉。
“殡葬祭司,留一下。”泰勒斯闭着嘴,声音从腹部发出。
埃利克感觉到移动的身体停止了,随后转过身,面向那名面色苍白的消瘦少年。
“你……?”神谕祭司盯着埃利克的两只眼睛,仿佛要穿透黑绿色的瞳膜,直钻进他的脑室里。
埃利克的意识体瞬间警惕起来,尽力地朝瞳孔深处缩去。他仿佛原始洞穴内蜗居的幼兽,强烈的探照灯照射进来,他只能尽力地钻掘,向更深的黑暗里钻去。
“怎么了?”殡葬祭司“埃利克”开口问到。
“你原来的人类意识还存在……”泰勒斯开口说到,“就在你的脑室里。”
“哦?”殡葬祭司回答到,随即控制着黑暗意识在脑海里搜刮起来。
“在哪呢?……”殡葬祭司的眼珠在眶里四下转动,黑暗意识在脑海里四下窜动,掘地三尺,想把那个残存的意识揪出来。
埃利克的意识体处在无边的混沌里,声音恢复了,触觉恢复了,但眼前仍是虚无的灰色。他能感觉到,那个霸占他躯体的意识正想撕碎这片灰色,把他的这缕人类意识彻底消灭。
搜寻自己的脑海是很难的,一双黑暗的眼睛逐渐侵占整个脑海,在那片虚无的灰幕中睁开。
有那么一瞬间,它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副微亮的人影,但转眼间,那个人影又消失了。
最后,那片虚无又变成了完整的灰幕,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殡葬祭司的眼珠又转会了正确的位置,注视着面前的神谕祭司。
“我敢保证,埃利克的意识已经被抹去了。”
神谕祭司泰勒斯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思考着,里面已经恢复了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
也许是出现幻觉了,泰勒斯在心底告诉自己,“你先回吧。”
殡葬祭司穿过黑暗的窖门,重新踏上那条黑暗的甬道。
在他幽深的脑海里,那片虚无的灰幕上,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透明的虚幻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缓缓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