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君理了理袖袍,对着左边虚空说了两句,然后就进了文庙。
那边大门旁亭子里的男子却是扯开搭在脸上的皮书,一脸不耐烦的从躺椅上爬起身来,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推搡了耷拉在脸上的竹框眼镜,拿起杂乱不堪桌案上的一只毛笔,翻开一本不知道被压在下面多少层才抽出来的小册子,一边写,一边嘀咕道:“又吵人睡觉,圣人了不起啊。”说归说,可还是一字不落的登记了下来。
任何人进出文庙都要在门旁亭子里做登记,圣人也不能例外。
写完了之后,男子一脸胡子拉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嘴里吊着一根毛笔,出了凉亭,站在白玉围栏前,借着整座天外天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真不错哈,逮着空闲,一会下山去转一转。”
约莫是眺望没有了意思,便形身慵懒的趴在白玉栏杆上,隔了好远距离,好高的高度,与那正在花圃里背朝天脸朝地浇水施肥的酒窝少年喊道:“喂,元口巴,快些浇水,听说山下二胖子又是从外面带了些新奇玩意,一会我带你下山去耍耍。”
被叫做元口巴的酒窝少年直起身板,鼓着小脸,明显气的不轻,回过头对着高处趴在栏杆上的身影说道:“陶闲,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元口巴,我叫元邑!”
少年生起气来,两边脸颊也会浮现两个酒窝,很是讨喜。
陶闲就是喜欢看他生气,因为他喜欢看他的酒窝,觉得很好看,所以这么些年来没少损他。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少年笑起来,脸上也会有好看的酒窝。
至于元口巴这个名字可就有些年月了,陶闲比之元邑更早来到文庙,前者很不喜欢读书,但是却喜欢读一些不可描述的春色书籍,元邑刚来那会,读他的名字第二字很是别扭,干脆直接将这第二字拆开,邑字分两字,名曰口巴,整个天外天也就陶闲这样叫他,一叫他就生气,一生气就鼓着个小脸直勾勾的盯着陶闲,希望以此告诫对方,可这散人却是偏偏就喜欢看他这副模样。
陶闲说道:“元口巴多好听,我都觉得我这两个字的名字有些短了,叫你名字长些你还不乐意了。”
元邑不想理那人,转过身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可他到底是一只半妖,参杂了妖的一些特征,人类可能十八岁就算成年,而元邑不一样,他可能得三百岁才算成年,所以现在的心智是有些孩子脾气的。
心里虽然不喜欢陶闲这样喊自己,可他却是注意到了陶闲说的后半句哈,山下二胖子又带了新奇玩意回来,他对于二胖子每一次带回来的新奇玩意都很喜欢。
然后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头盯着那道还未离去的身影说道:“张圣人方才来了,我偷懒被他发现了,一会浇完花我还得去竹林抄书呢。”
“要不然这样吧,你去替我找到二胖子买一些外边的新奇玩意,回来该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
元邑是不缺钱的,他那腰间荷包里可还有好多金叶子呢。
陶闲一听,砸吧着嘴说道:“那可不行,你不陪我去我就不给你带。”
元邑有些着急了,他很喜欢那些东西,这么多年他对于其他东西都是看的有些腻了,直到山下二胖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能让他开心高兴个好长时间,最近山下外面又是新出了一种小玩意,类似于卡片收集,材质做的相当不错,总共一百零八张卡片,元邑都是趁着二胖子每次出去回来已经收集了有将近九十张了,眼瞅着就要集齐了,这次二胖子回来肯定听了自己的嘱咐给自己带了,若不去拿的话可就晚了时辰。
两人离着很远距离,可却是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彼此,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皆是一览无余。
元邑眼巴巴的盯着陶闲,那架势好像是在说你如果不帮我去拿我就哭给你看。
陶闲一幅见了鬼的表情,“哎呦喂,你这小家伙,今天难得对我服软一次哈,我都是有些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样。”
两人以心念交谈,旁人听不到。
元邑说道:“就是,就是之前我让二胖子从外面市集专柜买的那种收集卡片,我快收集齐了,还差十九张,这次二胖子回来估计能给我带上三张,可稀罕了。”
陶闲说道:“怎么又是这个卡片,上次亚圣老爷就不让你弄这些个玩意了,不是都给你没收扔给山下凡俗孩童玩了吗,你不会是……”说到这里陶闲欲言又止。
元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没有揍他们,我只是单纯的拿钱和他们做了交换又换了回来,我没打人。”擅自斗殴可是也要挨板子的。
陶闲说道:“花了多少钱换回来的?”
元邑数着手指,掰着算,说道:“也没多少,就五片金叶子。”
“多,多少???五片金叶子,小祖宗,你是真滴有钱啊,花五片金叶子去买那些个破卡片,难怪亚圣老爷说你玩物丧志,给你没收,你就是活该!太败家了。”陶闲差点气到想要跳下白玉栏杆好好修理这小鬼一顿。
五片金叶子什么概念,这不是以往的银两了,这是金子,而且还是金叶子,就更加珍贵了,在外面人间一户普通人家一年营生赚的钱都不足半片金叶子,好家伙,这小子为了几张银子买的卡片去用金叶子和人家换,真是财大气粗。
这就是有钱人吗,陶闲咬着自己的衣衫,双眼含泪,可恨!可恨呐!
元邑还有些傻傻的嘀咕了一句,“五片金叶子很多吗?好像也不多吧。”
得嘞,当我今天自己给自己找没趣,得了二次暴击的陶闲,转过身就要回到凉亭里继续躺着,谁叫自己没有一对有钱的爹妈呢,实在让人伤心。陶闲好歹几百岁的人了,听了元邑的话,山也不想下了,死命咬着不知道从哪顺来的抹布一样的东西,眼含热泪,走回凉亭。
陶闲突然觉得刚才还很好的天气此刻也不是那样好了。
元邑皱着眉头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陶闲这老小子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真丢人。
但是想一想远在山下的心爱卡片,于是便以心念与那高台凉亭内的男子说道:“你去帮我拿回来,我不会让你白拿,半片金叶子作为路费,如何。”当时花五片金叶子从山下孩童手里买回卡片眼睛都不带炸眨一下,可轮到给陶闲跑路费,半片金叶都有些嫌多了。
凉亭内没有任何回应。
元邑继续加价:“一片金叶子总行了吧。”言下之意就是陶闲你这家伙可别太贪心。
凉亭内还是没有回应。
元邑眼瞅着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浪费过了,二胖子那家伙平时睡得可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猪仙转世,于是咬咬牙直接来了个狠的,“两片金叶子,要是还不行我就自己去了,大不了多抄几遍书,多挨几下亚圣老爷的板子,我扛得住。”
一道飘飘然的慵懒身影随着少年的话出现在白玉栏杆前,趴在栏杆上,满面春风,笑眯眯的盯着元邑,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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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显君推开文庙大门,走了进去,转身将门关上,来到大厅,其实这座高大建筑,文庙的核心区域,其实就是诸圣的办公场所,平时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内部会议会在这里召开,所以入眼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玉石桌,看似石桌,其实四季如温,冬暖夏凉,实在可人,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物件。
据说是当年文庙首座大圣人以无上之法,竟是将天下三川五岳大小山峰所有位置都是标了个点,又从光阴长河中拘来一节时光流水,将天下所有标点融于那一团时光溪水之中,打造成了眼前这桩白玉石桌,也正因为有时光溪水的缘故,这方长桌的妙用可不仅仅只有冬暖夏凉之用。
张显君打眼瞧去便看到白玉长桌一侧坐着一位年约古稀的老人,可精气神却是倍棒,面色红润,如那鹤发童颜一般,着实康健。
文庙长桌里的椅子是有固定数量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张显君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在这位老人的斜对面。
老人面前罗列着一大摞卷宗,手里拿着一只玉笔在那勾勾画画,填填改改,完全没有注意到进来的素衣书生。
“咳咳,”张显君轻声咳嗽了一下,老人才换换抬起头来,“显君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回文庙坐坐了,平时可不见你回来。”
张显君笑道:“哪有,主要是回来有事,怎么,史圣你这忙些什么呢,我从进来就看你笔没停过。”
这位被人间称为史圣的老人叹了口气,手上玉笔不停,说道:“这不大唐今年就是元年了,下一步就要应那千年之劫了,到时候估计有些麻烦,少不了会牵动时光长河,我这不把过往史书都给翻了出来先做好标点,到时候改起来也容易一些。”
史圣停笔,换换抬头,盯着张显君说道:“倒是你刚刚说回来有事,怎么了,人间那边出事了?”
张显君笑道:“那倒没有,就是昨天中央紫气殿那个事,我来替北斗圆个场。”
史圣本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听和那庞大胆有关,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晃动玉笔,“紫气殿的事我知道了,当时李晟就给这边告了状,怎么样,执法还顺利吗,你可不是徇私舞弊的人。”
张显君说道:“执法肯定得执法,文庙的规矩不能破,我来主要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他的那个违规记录给清了,如果不清楚的话,对他以后的修行怕是有些障碍。”
史圣不再动笔,慢条斯理的将玉笔放到案前,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缓缓抬头,盯着眼前这位如今文庙最年轻的圣人,说道:“刚刚谁说文庙规矩是不能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