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卿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昆仑山,未赢得土正之位他本有些失意,但经过这天界一行,倒反而释怀了。
他会下意识保护在意的人,说他狭隘也好,私心也罢,他做不到大义灭亲,这佐神之位,他确实不适合。
也罢,如今他神力不弱,大不了以后做个游侠,路见不平也可为民除害。
不过这也是往后的事了,眼下候卿只归心似箭,十数年不见,他也算学得了一身本事,总算能与女巫戚团聚了。
不想刚出了昆仑结界,便见共工正倚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神色不辨。
候卿脚下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去。
“卿儿”,共工迎了上来,将候卿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欲握候卿的手腕。
候卿却下意识一缩手,使得共工的手尴尬地顿在半空,随即放了下来。
“主神。”候卿向共工行礼,道:“天帝并未为难,想来对共工氏不会有甚影响。”
共工眸色微黯,看了他半晌,问道:“可有受伤?”
“并无。”候卿回道。
“你可是要……去九黎?”共工问道。
“嗯。”候卿点头。
半晌,见共工仍默不作声,候卿对共工一揖,道:“那我先走了,主神保重。”
“卿儿”,候卿刚走出两步,共工叫住了他,问道:“你……还会回不周吗?”
候卿回头看去,只见共工背光而立,衣袂翻飞,却不知为何有种萧瑟之感。
“或许罢。”候卿终是没有说出实话。
便在此时,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在候卿发间,伴着候卿离去。
候卿以神识辨出九黎方位,一路以神速疾行,在群山间穿梭良久,一个偌大的翠湖赫然出现在眼前,波光潋滟,水平如镜,候卿识得,这是余泽。
很快便要进入九黎地界,候卿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他离开时还是个总角少年,这许多年过去,别说女巫戚,便是蚩尤都没见过他成年后的模样,他此番没有提前知会他们,等下相见,该是惊喜的罢。
而念及蚩尤,候卿倒有些担心,不知他究竟为何竟连佐神之选都没出现!
不过候卿也未多想,横竖等下见着面便知晓了,眼下还是先看看自己的模样是否狼狈,免得见面后徒让长辈担忧。
候卿来到余泽边,理了理衣袍,看着水中倒映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蹲下身,掬水洗了把脸。
正用衣袖轻轻拭面,突然瞧见发间有一片枯叶,便随手取下来一扔,却不料那枯叶竟一个翻转粘在了他的衣摆上。候卿又将它拈起,往地上丢去,却见那枯叶轻轻巧巧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候卿看着那片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枯叶,目光一定,这枯叶两次都好似随意落在他身上,但蹊跷的是方才根本一丝微风也无!
候卿猝然抬脚,用了一些神力,将枯叶硬生生震入水中,并立即后退几步,沉眸看着那在水中挣扎的枯叶。
也不知是何方妖物,竟敢迷惑上神,候卿本想催动神力将那枯叶彻底沉入湖底,突然之间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索性不再看它,转身就走。
便听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随即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便在那只湿漉漉的柔荑小手即将要抓住他衣袖之际,候卿身子一侧,回过身去。
便见银灵子浑身湿透,碧青的纱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发间的湖水滴落下来,使得长长的羽睫一颤,配上她此刻楚楚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但偏偏看着她的却是有如冰山般淡漠的候卿。
候卿虽不知为何心里会莫名信她,但理智一直告诉他银灵子可疑,况且眼前的这个虫妖擅幻术,为了不着了她的道,还是与她保持距离的好,至于看到她平安无事,此刻心里这般悬石落地的感觉,应是承她昆仑山上的救命之恩所致罢,候卿心里暗道。
银灵子装模做样了一会儿,却见候卿始终冷淡地看着她,眸中不起一丝波澜,不觉轻叹了口气,撇了撇嘴,也不见尴尬,将顿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美目一弯,笑眯眯地看着候卿,道:“恩公,这么巧呀,可见我们有缘!”
候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却见银灵子一脸娇羞,绞着手说道:“咳咳,人家是小娘子呢,恩公这么一直盯着人家看,好害羞的呢。虽然被恩公这么看着,人家心里是万分欢喜的啦,但是人家好歹……唉,唉,恩公,你去哪儿?”
候卿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快要见着女巫戚心情太好,才会纵容银灵子在他面前这么矫揉造作好一通废话。但眼下他还要赶去九黎,没功夫搭理她,于是抬脚便走。
银灵子却没皮没脸地跟了上来,缠着他道:“恩公,你去哪儿呀?也带上我嘛……”
见候卿不搭理,银灵子也不灰心,仍旧跟在后头撒着娇:“恩公,你看人家浑身都湿了呢,这样下去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恩公那么心善,定然不会让人家生病罢……”说着,便要去抓候卿的衣袖,却忽觉一股寒意陡然向她的手袭来,顿觉冰冷刺骨,手立即被冻没了知觉。
银灵子一惊,连忙用另一手将这只冻僵的手拉了回来,放在嘴边不住地呵气,喃喃埋怨道:“大木头,一点不晓得怜香惜玉!”
候卿正准备以神速离开,听到这声呢喃却是心里一震,又是那股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不觉脚下一顿。
银灵子一见有机会,也不顾一只手还冻得没恢复过来,另一只手冷不防地一把拉住了候卿,哀求道:“恩公,你看人家这样……狼狈,却长得如花似玉的,这里可是荒山野岭,万一遇到登徒子可怎么办?恩公不会眼睁睁看着人家身处险境罢?”
候卿看着被银灵子沾湿的衣袖,觉得自己铁定是着了道了才会对这个妖女有什么熟悉感!当下一甩衣袖,将银灵子震开。
刚要挪步,却被银灵子眼疾手快又一把抱住了小腿!
便在候卿忍无可忍之际,腿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候卿不自觉垂眸看去,便见银灵子一双桃花眼水雾弥漫,晶莹的泪珠挂在浓密长睫上,欲落不落。
银灵子哭得梨花带雨:“恩公,昆仑山上凶兽恶行与我着实不相干,我偷上悬圃,一来想看看恩公,二来便是对那神域好奇而已,不曾想竟发觉试神宣布好似被篡改了,后来见着试神更是没来由地觉得异样,我怕恩公有危险,才一直不曾离开,没想到果真有问题!恩公,那些试神我真没有迷幻他们!在弱水之畔我也是一心想帮恩公,那些神兽发疯真的与我无关,可眼下神族定是怀疑我勾结兽族,而那些凶兽定是也怀疑我帮着神族,我真是百口莫辩,这般两厢都得罪了,追杀我于天地间,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实在太过冤枉,千年修行成妖多不容易啊,其中凶险自不必说,便是恩公的救命之恩都枉费了……”
银灵子语速极快,似是生怕候卿不听完拂袖而去,这一大段话一鼓作气说得都不带喘,且还没有停下的趋势。候卿本来确实想要甩手便走,银灵子这一番话却听出了疑问,不禁脱口打断道:“你如何发觉出场试神被篡改?”
银灵子正声泪俱下,突然被打断丝毫不恼,反而因候卿终于不再无视她而欣喜不已,顿时破涕为笑,道:“我在那上面感觉到类似幻术的存在,但又不完全是幻术,我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异样。”
说完,见候卿不语,以为他不信,连忙伸出三指发誓道:“恩公,我发誓我句句属实,否则让恩公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
“……”候卿此番当真无语,这算哪门子誓言?
银灵子也不给候卿任何思索的机会,紧紧拉住候卿的衣袖,道:“我可以将自己的气息匿得无影无踪,绝对不会给恩公添麻烦的!不止如此,我还能替恩公隐匿气息,万一那些凶兽要去寻你麻烦呢?不是我自夸啊,我要是有心隐匿,别说是兽族了,便是神族的神识搜寻都能躲过!”
候卿闻言,倒是心中一动,他坦坦荡荡,并不惧神族来寻,却是当真有些忧心凶兽寻仇,九黎族人虽一直误会他是妖兽而疏远他,九黎却始终是他的故乡,何况女巫戚和蚩尤都是他十分在乎的,他是万不想给他们带去麻烦。
虽心里有所松动,但看着银灵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弄在他衣袖上,嘴里还在干嚎着自己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又口口声声说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候卿便忍不住黑了脸,没好气道:“我不是你恩公。”
“怎么不是呢?在我心里呀,你……”银灵子还没说完,见候卿又是甩袖要走,连忙求饶道:“行,行,我不叫你恩公了。那,卿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候卿侧头,正对上银灵子一对星目,闪闪发亮地看着他,清澈见底,不由一怔,强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将衣袖硬从银灵子怀里抽了出来,给了又想黏上来的银灵子一个冰天动地的眼神,随即倏地对银灵子一扬手,看得银灵子忍不住一哆嗦,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愣是没有缩回手。
预料中的寒冷却没有袭来,反而觉得身上暖烘烘的,银灵子连忙睁眼一看,便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全干了。
“卿哥哥……”银灵子一脸感动,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候卿。
这娇嗔的声音却让候卿一激灵,面无表情的脸上破天荒闪过了一丝嫌弃,道:“变回妖形,不许碰我。”说着转过身去,却没有立即就走。
银灵子一怔,随即胡乱抹了把脸,乐颠颠地化回虫身,轻轻落于候卿发间。
候卿一个飞窜,继续往九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