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什么?我一直都没有真的去经历过。但我看过太多,那海誓山盟至死不渝的恋人,那口是心非各怀鬼胎的夫妻。我本以为自己以足够懂得,却在这几息之间惊觉,原来我什么都不懂。
没去爱过的人,怎么去懂呢?
妲己就倒在我身上,她的脸就停在我的眼前。她的气息在缓缓消散,老七这一掌直接废掉了她刚刚得来不久的境界。
“君上,我…我又要死了么?”
“不会的,傻瓜,鬼怎么会死第二次呢,你只是会睡上一觉,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是从前那样,到时候我带你去怀城,咱们喝酒。”
“好…,你…你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的,你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老七在一旁说道:“原来你也是有情的,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做一块石头。跟我们一起吧,与我同路,你和妲己,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把妲己轻轻放在地上,为她拂去挡在额前的乱发。
老五直直的看着我,不敢相信我居然可以活动,明明被打断了周身的。
“我过去,从来不懂得情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诸多的困惑。即便是走遍三宫,历经五千载岁月,都仍是一团迷雾。而今我的迷雾散了,老七,你的呢?”
老七不懂我的意思,皱皱眉头,没有说话。我的气势在变化,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和他比肩。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情是私,也是无私。忘情非是无情,有情非是私情。妲己对我的情,不正是她的自私,情的无私么。因为自私,所以期望对方能有所回应。因为无私,所以甘愿付出自己的全部,来换取对方的解脱。
仙自人来,仙也是人。人有情,仙也有情。我从前总是在回避妲己的心意,只因为追求忘情。而今动了心,拿起了情,反而顿悟了过去不曾悟透的事。
我就在这种领悟之中,晋升到了天尊的境界,又在这个境界上,将老七甩在身后。
老七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却还是没有动作。他的疑惑比他的坚持更多,他不明白为什么我动了情,反而得以大成。
再动手也没有了什么必要,同是天尊境界,我的领悟比他高。同境界打架,我也比他强,他已不是我的对手。
殿外开始下了雨,下的无比急促。豆大的雨点从天上打落,打进阎君殿的殿里。就在这场雨中,地府开始恢复它往日的平静。
老六带着刘病已和皇甫谧,压着十万多的俘虏归来。走到阎君殿前的时候,正看见被我安置在阎君殿屋顶上的老五和老七。
他朝着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走进殿里。
扶苏没有走,而是调动了鬼门和沿途的鬼卒,参与了阻击北庭乱军的战争。战争打胜了,他却没有回来,而是直接去了奈何桥投胎。
他托老六给我带了一句话。
“照顾好妲己,让她开心。”
老六说这些的时候,有些低沉,扶苏这样的男子,实在是太少了一些。
刘病已按着自己的老祖宗,在刘邦的屁股上踢了两脚,惹的刘邦一阵愤怒。
转头看了看大殿,见气氛不对,就又老实了下来。
我听了老六对于这一战的叙述,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很好,只是不该准扶苏去投胎,地府很难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丞相。”
老六撇撇嘴,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对我的不满。
娥儿指了指殿外,道:“上面那两个人,该怎么处置?”
听她这么问,殿中的人又都扭头看向我。
我只是摇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他们。老七搞出来的法门,引动了天地道理的变化。他们的存在已经合理,即便我把他们打入轮回,他们也终将再回来。若是留他们在地府,又恐生出其他的麻烦来。
就在为难之际,天边突兀的出现一抹光亮。整座地府随着这道光震了三震,三个老头子的身影从天边出现。这道光迅速的覆盖了地府阴沉的天空,三个老头也到了阎君殿的殿外。
我忙带着所有人迎出去,在殿门外躬身拜道:“无圻见过太上原始通天三位道祖。”
三位道祖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通天道祖抬手往老五和老七身上一指,便破去他们身上的束缚,将之移到身前。
“太稷太戊,你们可明白了么?”
二人躬身一拜,齐声道:“请道祖解惑!”
元始道祖开口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相辅相成,少一则停滞不前。地府与人间相对,天界与何相对?人与鬼相对,仙与何相对?”
太上道祖接着他的话说:“人间为阳,地府为阴,天界为阳,自然也需有阴相对。仙道艰难,因其有阳无阴。如今太稷开创法门,自成一道,却非仙道,而是与仙对立之阴。”
我问道:“阴阳今已同存,是否一切圆满?天帝旅凡数十载,是否当归?”
太上道祖答道:“还差一点,即可圆满。天帝也将归来。”
通天道祖问老七和老五道:“你二人所成,仍然无名,不如起一个名字。”
老七思索片刻,道:“我闻佛界有一词曰‘魔罗’,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我所创之道,乃坏仙道之基,夺一个情字在心。便称为魔吧,日后忘情为仙,有情为魔。”
元始道祖说道:“那边命名为魔,魔夺情字而守,私心难消,不可掌天地公器。欲虽情生,消磨境界,亦难长生不灭。然情得所钟,欲得所成,也不枉修行一遭了。”
太上道祖又问道:“太稷,你是魔道开创之人,可愿以身化作魔界,供后来者存身?太戊,太稷若去,你便是魔道魁首,可愿如魔界,建立秩序?”
老七和老五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老七又道:“我所化之魔界,当存何处?”
通天道祖指了指天空,道:“当在天界之侧。”
“善!”老七说完这一生声,便抬足飞去。临出地府时,转身看向我和老六,道:“今日一别,无再见之期,相识数千载,无憾矣。”
说罢,便破开此界,朝天界方向飞去。
一界新开,引得天界地府震动连连,半个时辰之后,方才重新稳定下来。
太上道祖说道:“今太稷已开魔界,从此仙魔有别。地府当如人间例,凡天仙之上,皆入天界。天仙之下,可留在地府,掌轮回公器。”
我忙问道:“若是如此,阎君何以选拔?”
“取生前至公无私者以授,无圻,你暂留地府一段时日,负责此事,待阎君殿运转如常,再往赴天界。”
我又问道:“太雩持身公正,却因地府之乱不得不修魔道,今欲废去修为,还请道祖相助。”
元始道祖点点头,道:“应当相助。”
他伸手一挥,便将老六一身修为划去,老六虽又成了凡鬼,却也免了沉睡千年之苦。
通天道祖又说道:“太戊,你该去魔界了。而今诸事已毕,我等亦复归天界,此后阴阳圆满,当各司职守。”
众人皆俯首应诺,老五径自随三位道祖前往魔界。
或许是因为道祖们的降临,冲散了地府那层厚厚的乌云。地府的天空,第一次显露出它的真容。
洁白如镜,一丝云彩也无。日月悬于东西,遥遥相对。阎君殿夹在其中,浩荡威严流于地府大地。
天帝于次年回返天界,由赤脚大仙自人间迎回,勾陈大帝随驾。
改天帝之称为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因此称谓实在过长,故简称为玉帝。
老大出任雷部天尊,掌世上雷罚,正仙魔之别。
而之前受老七胁迫兵向天界的东海,也受到了应有的惩戒。敖广被斩仙台斩了三次,活生生被打回了原型。
很多经历了这场混乱的鬼都去投了胎,其中就包括了娥儿。老六还是那个老六,爱而不得,舍亦不能。我只笑他不够干脆,没有大丈夫的气度。
地府重回平静,天界改换法度。人间也由乱转治,随着李建成擒杀刘黑闼,新建的唐朝再度完成了江山的一统。
也就在那一日,妲己从沉睡中醒转。她醒来的地方是在怀州的那栋二层小楼,在她从前的那间房间里。
我则在楼顶摆好了桌子,放好了酒菜,等着她醒来共饮。
她上来的时候,带着很开心的笑。我喜欢这种笑容,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一边喝酒,一边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认真的听我讲完。
才道:“君上,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方。不知该如何答复。
我的沉默,并未影响到她的心情。她还是带着笑容说道:“我知道君上的心思,其实和我拒绝扶苏的时候相差不多吧。谈不上没有感情,但若是因为这份感情舍弃了更重要的追求,也是不愿的。”
“妲己,我……”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在你身边两千多年,比谁都了解你的心思。今天不说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咱们只喝酒。”
“好,咱们只喝酒。”
她又看向我,露出一丝狡黠。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自己身上点了几下,将境界压下来。
她这才拿起酒杯,和我继续对饮。
喝醉的感觉,真是有些久违。我只记得临倒在桌上的时候,妲己紧紧的抱住了我,之后的事情,就全然不再记得。
她还是走了,做了和扶苏一样的选择。没人给她批轮回的文书,是她自己盗了我的大印,给自己开具的。
孟婆说她走的时候,哭的伤心欲绝,是她在奈何桥上这数千年里都前所未见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有些话,你想说给她听的人已不在了,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
我离开地府,是在数百年之后。这几百年里,我选了八个鬼来阎君殿出任阎君。其中有过往的名臣,有种地的农夫,还有老六这个由仙到凡的旧日阎君。
五千年的岁月,一直想要离开而不得,如今终于可以走了,却反而有些不舍。或许是不舍那些经历过的时光,或许是不舍那个为了我甘愿放下自己一切的女子。
总之我离开的时候,是流了泪的。
离开的地方,不仅仅是地府一界。我将离开这片天地,去遥远的西方游历。当你困惑于某种情感而不能自拔的时候,出去走一遭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从妲己走的那天起,我就在等离开这一刻,等了足足数百年。
世人皆晓神仙好,只是神仙情难了。
旧日旧地久难忘,逍遥自在梦话了。
世人皆晓神仙好,只是神仙爱难了。
红颜恩重百绕肠,太上两忘空话了。
世人皆晓神仙好,只是神仙友难了。
故友知交如水薄,一别两宽白话了。
仙道缥缈,来日未可期;道有千般,般般难渡人。
青草一生数月,蜉蝣苦忍朝暮。说什么神仙好,执念了,如何不舍光阴?
昨夜寒蜇随风过一世,今朝孤影伴梦又一日。
功名散,金银散,人观皆言是痴妄。正叹他人迷执障,哪知自己梦黄粱。
道有途,保不定他日成仙长;择黄庭,谁承望流落在孤独乡!
因恋逍遥久,何方旧情忘;昨怜恩爱短,今悲日月长。
孤零零,你且渡我我渡人,反觉形单是惆怅;甚荒唐,到头来都是远长岁月铁心肠。
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