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四、未时、徐宅前厅】
怡清与姚子贝看过了东市口问斩两位魔头之后,颇觉无趣,便不在外头耽搁,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携手回家。
姚子贝见那“魔君”竟是昔日人称“小阎王”的赵小刚,心里不禁异常奇怪。她记得当年自己被风月掮客王锡平所骗,囚禁于长安城南的“囤子”里,就曾经遭到赵小刚百般凌虐。当时,那混世小魔王赵小刚扒了自己的衣衫,用一根长鞭对着自己裸露的身子一顿毒打。她吃痛不过,躲进大床底下,被赵小刚抓住双足往外拖拽,危急中,她找到一把剪刀,对着赵小刚右眼一戳,这才侥幸逃过他魔爪……
如今,匆匆十年,已时过境迁,未曾想,那赵小刚竟然变作了一个“魔君”。一想到这十年来,统领魔族三军、威震人、魔两界的“魔君”,居然就是昔日的一个纨绔子弟,姚子贝着实感到意料之外。不过,今日见赵小刚已然身首分离,那一张惨白的人脸上,兀自还留着两个空洞的眼眶,姚子贝心中,忽然觉得此人也颇为可怜。当年,听说他还是兵部侍郎赵大人的独子,如今落到这一步田地,亦足以令人唏嘘!
姚子贝跟怡清说起这“魔君”的真实身份,怡清也不免惊诧,然而稍加思忖之后,也觉顺理成章。
但凡人类成魔,必然是心中怀有极大的怨恨,久而久之难以排解,郁积之下,竟而堕入了魔道……
怡清与姚子贝跨入自家的前院,忽听得前厅中传来了胡依依的的哭泣之声。两人疾步往前,只见徐恪正扶着胡依依颤抖的身子,连连点头道:“姐姐别哭!好好好!我答应你,我这就回去!”
怡清上前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轻声嗔怪道:
“病木头,你怎么把大姐给弄哭了?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欺负大姐?!”
姚子贝忙抱住了胡依依颤抖的双肩,安慰道:“姐姐怎么了?因何这般伤心?”
胡依依摆了摆手,止住哭声,哽咽道:“你们莫怪小无病,是我自己没忍住……”
怡清疑惑道:“大姐,在天宝阁的时候,咱们还说说笑笑的,这会儿……你是怎么啦?”
“咳!姐姐是在怪我自己,这几个月,竟然一直错怪了阿恪!”胡依依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叹道。
“阿恪……?”怡清与姚子贝尽皆望向了徐恪,又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
……
胡依依坐在木椅中,默然了半晌。她心知此事也定然瞒不住二妹与四妹,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将“阿恪”的实情全都告知她们。
她捋了捋额前纷乱的头发,再次长叹一声,便将之前李君羡所述的,这个世界的“徐恪”为了拯救苍生,不惜主动上到在天庭请罪,并被玉帝以虐刑处死的经过,备陈了一遍。
听到这个世界的“徐恪”,竟然落到了一个这样的结局,姚子贝不禁目瞪口呆,她怔怔地立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怪不得……徐哥哥,这十年里,我见你一直不太开心。原来,你在改动命轮之后,眼见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一直是觉得心里有愧……只是,徐哥哥,你怎能就这样管自己走了呢?你太傻了!”
怡清遥望着天穹,直直地盯着云层上空。她清澈而明亮的目光,此刻仿佛要穿透那玉宇天宫、琼楼宝殿,直至寻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宫玉帝。她要问一问那位天帝,因何要对“徐恪”如此不公?
怡清眸中带泪,心里也已伤心百转:“病哥哥就算有错,他也已主动请罪,苍天在上,你为何要对他如此严苛?!”
眼见三位女子尽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徐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但他又不能不上前安慰,只得强自说道:“众位姐妹,依照君羡大哥所言,此时这个世界的‘我’,元神还在玉虚境内的紫云阁中。待我回去之后,定然找白老阁主帮忙,让白阁主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复活他的元神!”
“你要回去了吗?”怡清与姚子贝异口同声地问道。
“咳!我也该……回去了!”徐恪忍不住低下头,悠然叹息了一声。
如今,真的已到了他非走不可的时候。
“病木头,你今天就走吗?”怡清又问。
“嗯!早晚也是要走,迟走不如早走!眼下我就要回去了!”徐恪应道。说罢,他便从怀里拿出了云影珠。
姚子贝上前拉住了徐恪的胳膊,说道:“徐哥哥,你……还是先吃了中饭再走吧!”此时已过了午时,众人自早膳之后,尚未进餐,腹中均空空如也。姚子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向灶间……
徐恪却一把拉住了了姚子贝:“小贝,算了吧,别忙啦!我……我这就走!”
怡清再一次问道:“但你还没见过小嫣妹妹呢!你就不想,再去见三妹最后一面吗?”
徐恪兀自叹了一声,道:“见了最后一面又如何?见了之后我还是要走,我就算想弥补也已不及,咳!倒不如……不见也罢!”
“可是……总得让我们送
一送你……还是先……先吃过中饭再……”姚子贝说话之时,已不由得哽咽失声。
胡依依也恻然道:“小无病,那就先吃了中饭再说吧,你也不用急在一时。”
“好吧!那我就陪各位再喝最后一杯离别酒……”徐恪慨然道,然而说话间,他自己竟也忍不住眼眶再度湿润。
……
……
半刻辰光之后,姚子贝便已弄了一桌酒食。众人坐在前厅的方桌前,各自默然无语,每个人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却均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宅中此时已找不出一滴水酒,众人的碗里只是装着清水。怡清率先端起水碗,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向着徐恪说道:
“病木头,来!我跟你干一杯!回到十年前之后,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徐恪跟怡清碰了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他也努力笑道:“二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姚子贝端起水碗,含着泪道:“徐哥哥,你在那个世界,一定要保重自己,开开心心地活着!”
徐恪再次斟满了一碗“水酒”,端起水碗一饮而尽,慨然道:“放心吧,小贝!我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开心地活着,而且,会让‘你们’也一样开心!”
“嗯……好!那个世界,我们都要开心!”姚子贝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徐恪又端起手中的水碗,向胡依依“敬酒”道:“胡姐姐,多谢你这段时日,对小无病的照顾。姐姐放心,无病一到神王阁之后,立时就去找白老阁主,不管用什么法子,无病也定要完成姐姐的嘱托!”
胡依依却别转了头,努力抑制中眼中的泪水。她强忍悲伤,亦举起水碗与徐恪对饮了一碗,淡然道:
“小无病,姐姐也要谢你!若非你这几个月对我们的悉心保护,我们又怎能活到今日?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走,只是……只是……”
说到后来,胡依依不知是太过伤心,还是身子本来就孱弱的缘故,竟忽然起身离了前厅,以手掩住口鼻,好似胸中突起一阵烦呕之状,直奔后园去了……
“胡姐姐这是怎么了?她身体有恙吗?”徐恪望着胡依依的背影,关切地问道。
姚子贝转悲为喜,噗嗤一笑道:“我的傻哥哥,大姐这是……腹中有喜啦!”
“啊?”徐恪也不禁脸露欢容,听得胡依依竟已怀有身孕,这实在是他意料之外。
“小贝,你先前不是说过,胡姐姐为了帮我解毒,散去了她一身妖力,从此再无可能怀胎么?”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纳罕道。
“说起来,这可得感激二姐了!”姚子贝朝怡清望了望,不禁脸露羞红之色。
“二姐?”徐恪转头望向怡清,问道:“清妹,是你治好了胡姐姐的病么?”
怡清也早已双颊羞红,听得此语,亦忍不住笑出声道:
“大姐本就没什么病!她只是散去了一千多年的道行,身子异常羸弱罢了。你那一晚,不是服了五副长角精元么?这长角精元岂是寻常之物,它可是大补元阳的至宝!有了这五副新鲜的长角精元,还有什么事……不成的?”
徐恪略加思忖之下,便已明了此中之理。定然是在许昌土堡的那一晚,那五副长角精元催动了他体内元阳之力,是以就算胡依依身体孱弱,也在自己无数次“强攻”之下,终于点化阴阳、珠胎暗结。只不过,那一日怡清为何要强逼自己一气服下了五副长角精元。徐恪直至今日,方始隐隐猜出了其中的用意。
“原来,你说是为了帮我治伤,其实还是‘别有用心’啊!”徐恪心念及此,不由暗自苦笑。
徐恪随即又发愁道:“可是……我眼下立时就要穿越回去,从此就……就再也不会来了!胡姐姐孤身带着一个孩子,她往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那你就不能……迟一点再回去吗?非得今日就走!”怡清略带不满道。
“这个……”徐恪挠了挠额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他内心,他恨不得从此都不要回去,一直留在这里,留在她们的身边,一直陪着她们直到地已老、天已荒,只要她们还在人间,他就一直陪下去……
“放心吧,徐哥哥!”姚子贝柔声道:“大姐的身边有我,有二姐、三姐她们。我们都会陪着大姐的!等孩子出生之后,我们都是孩子的娘……”
“嗯!小贝、清妹,你们真好!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此时的徐恪,已不敢看两位女子纯真的眼眸。他匆忙端起碗来,又喝下一碗“水酒”,接着瓷碗的掩护,才终于没有让她们看到自己眼角的泪花。
“嫣儿,她好吗?你们今日进了天宝阁么?”短暂的沉默之后,徐恪又问
“嗯!我们今天在天宝阁里见到小嫣姐姐了!小嫣姐姐很好!她只是被她二哥严令,只能呆在天宝阁里。要不然,小嫣姐姐早就来看你了!”姚子贝回道。
“好!很好!你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徐恪又叹了一
声。
……
三人又是陷入了一阵默然无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过去一秒,姚子贝便觉得从此与徐恪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一秒。这一种难受与不舍,令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痛。她见徐恪抬手,又要从怀里去取出那一颗云影珠,立时又抢着说道:
“徐哥哥,你知不知道,今日的长安东市口,皇帝公开行刑,处斩了两个重要的‘犯人’?”
“是哪两个‘重要的犯人’?”徐恪随意问了一句。他本已准备伸手去拿怀里的那颗灵珠。他匆匆而来,原本就没带什么“行李”,此刻匆匆而回,更不必带走一物……
姚子贝道:“一个是魔族的大统领,号称‘魔君’,另一个就是‘青衣魔王’。徐哥哥你恐怕万万都想不到,那个叫什么‘魔君’的,竟然就是昔日长安城里的‘小阎王’赵小刚。我听说,当年,那个赵小刚还是一个兵部侍郎的儿子,这个人平常坏事也没少做,如今竟会……”
徐恪立时一摆手,问道:“小贝,今日处斩的,还有一位‘青衣魔王’?”
姚子贝疑惑道:“是呀!”她心里寻思,你怎地对魔君之事丝毫不关心,反倒关心起什么魔王?
徐恪忙问:“那‘青衣魔王’的尸身呢?”
姚子贝道:“应该还留在东市那里吧?我和二姐走的时候,就见他尸身已经分离,正被长安城里的百姓万口唾骂呢!”
“不行!那我得赶紧去一趟东市!”徐恪说罢,当即起身,离了前厅,便自顾出门而去。
“徐哥哥(病木头),你去干嘛呀?”姚子贝与怡清同时问道。
“那‘青衣魔王’实是我的一位故友,如今他惨遭身亡,身首都已两处,我得为他收殓!”徐恪回道。
“不行啊!”怡清立时飞身挡在了徐恪的身前,情急道:“我说病木头,你先前就已被人污为‘魔族内奸’,差一点被那狗皇帝凌迟处死。如今,你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那‘青衣魔王’主动收尸。这件事万一传了开去,岂非要被那狗皇帝坐实了‘魔界奸细’之罪?!”
“这个……倒也有理!不过,我总不能眼看着故友曝尸于闹市,被万人唾骂呀!”徐恪僵立在原地,踌躇道。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按理,他无论如何也要为故友收尸,聊表朋友之义。可是怡清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虽然可以借助灵珠之力,一走了之,可四位女子还要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
众人思忖了片刻,怡清便道:“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东市。大姐先前做的面罩还在,不如,我们戴着面罩,趁乱取了你那位朋友的尸身,立时飞身而遁!只要不被人认出便不打紧……”
“好!”徐恪立时答允。
当下,徐恪与怡清各自戴上了一个厚厚的面罩,同时又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确保不会被人认出之后,这才匆匆出门,疾步往东市奔去。
两人到了东市口之后,只见围观的人群已大半散去。只余下数十人,还在朝地上的两具尸身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好似这两个魔头恶贯满盈,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才终于在今日将魔头正法一般……
而地上躺着的两具尸身,徐恪瞧得清清楚楚,有一具尸体,虽然人头已经断离,然身形颀长瘦削,正是他多年前的故友南宫不语。
“大胆凡人,竟敢坏我魔君的肉身!看我白鼠魔王不把你们杀光!”忽然,徐恪身旁发出了一个既清润又沙哑的声音,他侧身一望,说话的人正是怡清。
只见怡清继续装模作样的喊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一个也别想逃走!我白鼠魔王今天要为魔君报仇,纳命来吧!”言罢,怡清拔出长剑,朝地面的乱石碎土一阵乱砍。她手中的双股剑本就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剑身所到之处,乱石被纷纷切碎,在怡清内里的激荡之下,扬起了一阵巨大的烟尘。烟尘中,碎石泥块便四处飞出,击打在了围观的人群身上……
“妈呀!白鼠魔王来啦!快逃!”
“我滴个天啊!是白鼠魔王!快……快……快逃命呀!”
“狗子他爹,等等我!”
“二娃子他娘,快走!”
……
听得白鼠魔王现身,所有人尽皆变色。人群顿时乱做了一团,眨眼间,东市口就已逃得一个人影也无。甚至于,在人群没命地奔逃之下,连远远地守在东市边的一个十人卫队,也吓得拔腿便跑!
徐恪急忙俯身抱起了南宫不语的尸身,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又捡起他的头颅。他刚要转身,看到地上的另一具尸体,心下不忍,便也将赵小刚的尸体也抬了起来放在肩头,同时也捡起了那一颗双眼空洞的头颅。
怡清见徐恪还要带走赵小刚的尸身,心下不解,正要出言阻拦,忽然想到这样做,岂不正好迷惑众人?她随即便不再言语。
徐恪与怡清相互点了点头,两人便施展轻功,飞身向城西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