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五、戌时、苏州城北】
徐恪与钦差李秋同行往南,转眼就过去了半月辰光……
他此次南行,身边带了两位百户,正是青镜司的舒恨天与魏嘉诚。
舒恨天是自告奋勇要与徐恪同行,江南草长莺飞之地,舒恨天本就心向往之,加之胡依依不放心,力主这位“书仙大人”随行,舒恨天也就喜滋滋地与徐恪一道前往。
而魏嘉诚则是徐恪特意点将,让他跟随自己南下,只因徐恪心知此次远赴江南,非但一路上多有危险,就算到了杭州,还要面对如分水堂之流的江湖匪类,是以他便命魏嘉诚从青镜司内精挑细选了一百名卫卒,随同自己一道南下。这一百名卫卒站在一处,也是一大队精悍人马,徐恪不擅带队,舒恨天本就疏懒,自是需要象魏嘉诚这样的带队之人。
另外,那位新调往青镜司担任校尉一职的丁春秋,也被徐恪带在了身边。
这边徐恪引了一百名精健卫卒随自己同行,而那边的钦差李秋,随从却只有数十,领队之人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竟是北安平司的一位百户,名叫管塘。
徐恪初见管塘之时也是微微一愣,当时他就问道,管铁头,怎地是你护送钦差?
依照常理,负责钦差仪仗的随从护卫,当自禁军选派而来,这领队之人也当是禁军中的将领,不想,此次护送钦差李秋的,竟全是青衣卫的人。
管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憨憨笑道,是沈都督特意点将,指名要他带着四十名北司卫卒护送钦差。
徐恪未曾想到,对于魏王门下的李秋,这沈环竟会如此上心,还特意挑选了一个管塘领队护送。
而令徐恪更没想到的是,与他同行的钦差李秋,一路之上极其贪玩,每到一处州府,但凡其中有名胜之地,即叫停留,总要在风景名胜之处大肆赏玩一番,这才接着赶路。
并且,李秋还有一个习惯,平常赶路时,总是呆在马车中不肯露头,到了风景胜地下车游玩时,头上却总要戴一个斗笠,脸上还要蒙一块头巾,只露出两个眼珠,看上去极为怪异,只是李秋自己却丝毫不以为怪,用这位钦差大人的话讲,这叫“防暑防晒”,如今的日头这么毒,万一将脸面晒黑了,将皮肤晒坏了,如何了得?!
遇上这样一位爱玩又怕晒的钦差,所有人也只能是无可奈何,谁让这里就属这李秋官最大呢?众人也只得跟着钦差一路上走走停停,反正,钦差不急,他们又何必着急?
好在,自长安城一路往南,途径京兆府、宛平府、许昌府、宿州府、淮阴府……路上颇多景色清丽之地,这些人平素总在京城,此番跟着钦差一路赏景,走走玩玩,自也玩得不亦说乎……
徐恪见这李秋身形虽不高,然看上去仪容潇洒,也有一番玉树临风之态,心下颇有好感,只是见他终日以头巾覆面,只能看到两个眼珠,不免也觉得怪异。
只听说那些闺阁女子,夏日里担心中了暑气,是以一旦走到外头就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晒到一丁点骄阳,哪里见过堂堂一个须眉,竟也如此害怕阳光?!
要不是他听过李秋说话的声音,确是珠圆玉润的男子声音,徐恪差点就以为,与他一路同行的这位钦差大人,定是女扮男装之身。
……
……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钦差仪仗一行便已到了苏州城北。
这一日也是乾国上下用以祭祀祖先、缅怀逝者的日子,百姓称之为“中元节”。
故老相传,到了中元节的夜晚,阴司鬼判会打开阴阳两界之门,并命鬼差押送大批死者阴魂来到人间,而那些被送往阳间的鬼魂往往也会来到其出生长大之地,故地重游一番,见一见自己尚且活在人间的亲人,待心愿了却后,于次日天明之前,复又跟着鬼差返回幽冥地府。
无疑,中元节之夜,对于生人而言,是一个缅怀逝者的夜晚,而对于死者的鬼魂而言,又是一个重回人间故地,与亲人“团圆”的夜晚。
原本,钦差一行于七月十五酉时,已赶到了位于苏州城北四十里外的周口镇,管塘请示了徐恪之后,便打算当晚夜宿于周口,待次日天明之后,再赶往苏州。
不料,李秋听后却命众人稍作歇息后即行赶路,今晚他要夜宿于苏州城内。
徐恪只略略一想,便知这位钦差定是玩兴大起,听闻苏州城就在眼前,抢着就要进城,今晚还可夜游一番姑苏古城,于是点了点头,便笑着应允。
管塘与魏嘉诚两位百户,见钦差与千户大人皆命不可停留,自不敢有二话,于是号令众护卫,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吃过晚饭,喂饱马匹,只略事休息后,即刻离了周口镇,依旧往南奔驰……
一行人赶了四十里路,将到苏州城北大门时,已是戌时四刻,眼看着天色渐黑,四周已无半点日光。
幸喜十五月圆之夜,月色明朗,苏州城北的官道又极为宽阔,是以车队一路行来,倒也畅行无阻……
钦差车队路过一片黑松林之时,忽然就见前方飘来一片幽暗的灯火之光,其状星星点点,随风摇曳于空里,就如飘忽来去的“鬼火”一般。
紧接着,松林内外又传来“啊呜……”“呜呜……”的哭泣之声,声音阴沉凄惨,犹如“鬼哭”。
走在前列的卫卒不由止步,有几个胆小的卫卒已经吓得两腿哆嗦了起来:
“有……有鬼!”
“今晚是中元节,群鬼出动呀!”
“这些都是死者的亡灵,咱们都不要动,切不可招惹他们啊!”
……
魏嘉诚忙骑马奔到了队列之前,大声呼喝道:
“都不要慌!”
“不要讲话,只管往前!”
众卫卒在魏百户的节制之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只得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只是,这一处黑松林边的道路突然变得狭窄,卫卒们只得成两列并行往前,车队行进的速度就缓了下来。
随着“鬼火”越来越近,松林内外的哭泣声也越来越急,哭声时高时低,时密时疏,犹如海里的波涛一般涌动起伏,仿佛随时就要将这一行人尽皆吞没,又如地底的厉鬼一般凄声嚎叫,好似即刻就要将这一行人全都拖拽入地底的幽冥世界……
随行的众卫卒一个个都听得头皮发麻,心想今夜是中元节,阴 门大开群鬼出动,咱们什么时候赶夜路不好,偏生要在这中元节晚上赶夜路,这不,荒山野外遇上群鬼寻人啦!
这时,一阵山风吹来,风里好似夹杂着群鬼呜咽之声,卫卒们只觉阴风扑面,浑身无不汗毛竖立。
前面的卫卒们左手持着旗仗,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直刀,可两只手均已在不听话地发抖,他们纷纷眼望着魏嘉诚,期盼着百户大人能下一声令:“就地停下!”可魏嘉诚却纵马往前,一路高呼:
“速速前进,不可停留,快!”
后头的管塘身负保卫钦差之责,见状忙骑马奔到钦差马车之旁,禀道:“李大人,前头有些不寻常,又是‘鬼火’又是‘鬼哭’的,咱们该怎么办?”
马车内坐着的李秋吩咐道:
“你到后面去压阵,叫舒恨天在马车旁守着,让徐千户到前方松林里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是!”管塘忙应了一声,一转身,朝徐恪拱手道:
“徐大人……”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千户大人,这下面的话,管塘还是说不出口。
其实,徐恪与舒恨天原本就骑着马随行在李秋的马车之侧,刚刚李秋的一番指令,两人自然已听得一清二楚。
徐恪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
管塘勒转了马头,自往队伍末端行去。
徐恪朝舒恨天言道:“书仙老哥,那你就在马车旁守着,千万保护好钦差大人,我去前头看看!”
“好!”
徐恪双腿一夹马肚,喝了一声,胯下青骢马腾飞而起,越过众人,直往那鬼火森森处纵马行去。
未等徐恪骑马赶到,迎面忽闻一阵“嗖嗖”破空之音,从鬼火处射来了一排利箭,被徐恪举剑一一荡开。
见有冷箭袭来,徐恪身后的魏嘉诚立时大声喝令道:
“刀盾手举盾护住钦差马车!”
“是!”
负责刀盾手的掌旗大声应了一声,急忙带着二十名手下赶到钦差李秋的马车旁,各自举起厚厚的盾牌,将马车团团围住,不使一只冷箭射入。
“队伍散开,各掌旗自带本部人马,往松林内搜索而前,若遇匪徒,立杀无赦!”
“是!”
“前队二十人,跟着我往前冲!”
“是!”
此番护卫钦差的卫卒都是训练有素的健卒,当下,无论是北安平司还是青镜司的人,都听魏嘉诚号令,除了分出一队人马专门把守在钦差马车周围外,其余卫卒都在各自掌旗与大佐领带领下,分列散开,各自往两旁的松林内搜索前进,提防树林中暗藏着弓箭手或其他歹徒。
魏嘉诚则领着二十名卫卒纵马而前,紧紧跟着徐恪。他一边纵马急奔,一边不忘高声呼喊:
“徐大人,小心箭簇上有毒!”
而此时立身于最前面的徐恪,乍见前方有暗箭射来,索性纵身而起,身子犹如一只孤鹤高飞,离了马背就往“鬼火”处猛然扑去。
徐恪人在空中,手中昆吾剑已然出鞘,长剑斜挥往前,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透过剑尖打向前方的四处“鬼火”。
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四颗喷血的人头“咕嘟嘟”滚落于地,头上兀自还带着一张面具。
那面具通体雪白,面目惨淡狰狞,深夜中看来,犹似一个厉鬼。
徐恪脚下不停,见左侧前方仍闪烁着四处鬼火,他身子再度跃起,又是一招“破金势!”罡风四起,剑气无声而至!
剑光又是一闪,人头再次落地……
那离开了人头的八具尸身,纷纷朝前扑倒,有两具尸身由于极度的惊吓,竟至于失去了自己的一颗六阳魁首之后,身子仍未扑倒,而尸身的左手兀自举着一根瘦竹竿,竹竿末端好似顶着一个药包,药包燃烧之时,却发出深绿诡异的幽光,于暗夜中看来,就跟阵阵“鬼火”相似。
原来,所谓的“厉鬼”就是戴着惨白面具的人,所谓的“鬼火”就是一根瘦竹竿燃烧所发出的火焰。
自始至终,这一片松林内根本就没有半个鬼,全是人在扮鬼。
只不过,刚刚还在扮“鬼”的人,此刻却已然真的成了徐恪剑下之鬼……
“大人小心!”
身后的魏嘉诚再次大喊道。
这时,原本零散于车队四周的“鬼火”,忽然尽皆朝徐恪立身之处聚拢而来。
“嗖!嗖嗖!……”
几十只利箭,分从四面八方朝徐恪周身射来。
正如魏嘉诚所言,每一只利箭的箭簇上都淬有剧毒,钦差护卫的队列中,已有好几位卫卒不慎中箭,立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瞬间毙命。
徐恪听声辨位,眼见暗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心知已无处可躲,危急中脱下身上长衫,运气于臂,使了一个大回旋,劲风鼓荡之下,几十只利箭纷纷被打落于地。
箭枝甫一打落,徐恪立时纵身往前,寻着前方“鬼火”闪烁之处,一招“荡火势”瞬间刺到,剑气如火燎原一般,四面开花,霎时间,又有八处“鬼火”应声而灭。
八颗喷着鲜血的人头,尽皆滚落于地。
中元之夜,这一处荒山野外,便又多了八个野鬼。
这些人恐怕做梦都未曾想到,自己从装鬼到成鬼,只是刹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