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辞师别友(三)
叶天涯听尹老学究神情举止与平时大异,微感奇怪,凝目一瞧,只见他目青鼻肿,脸上难掩惶恐不安之意,心中一动,顿然想起先前“点苍双剑”中的艾斜川之言。
他心下寻思:“定是今早艾邹二人前来书院打探消息之时,对尹先生加以恫吓,甚至还出手动粗来着。可怜老夫子不过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已给这些江湖上的人物吓破了胆子。”
转念又想:“先生平时便胆小怕事,何况如今?我和苑老贼之间的恩怨纠葛,还是别跟他说了,以免他老人家更添烦忧。”
当下悄悄将两盒蜜饯放在茶几上,向尹老学究深深一揖,辞出书院。
返回镇上,又买了两盒点心,迎着朝阳,向东南而去。只觉天气渐暖,积雪消融,遍地都是泥泞。
叶天涯来到郭家庄,向郭昆父母请安问好。闲谈了片刻,郭昆眼见村屋拥挤,不便说话,于是将叶天涯拉了出去。
叶天涯自适才见到尹老学究的狼狈懦弱之态,亦复想起前夜郭昆被冯少飞偷袭的情形,一路之上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日后我若行走江湖,杀贼除奸,势必结怨不少。嗯,我决计不能再连累尹先生和小昆,包括杂货铺牛掌柜、赵婶等一众邻居。若是因我之故,令大家受到伤害,叶天涯可就罪过啦!”
因此他一声不吭的跟着郭昆来到村外,四顾无人,低声说道:“小昆,我是专门来向你辞行的。过两天我便要外出远游,也不知多久才回来。”
郭昆性子粗疏,不疑有他,只道:“那好啊,老师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天早晨你不是同俺说过了么?唉,看来你这家伙是真不想考试了?可惜,可惜!”
其时阳光耀眼,地下白雪反光射进了目中,微觉头晕眼花。
叶天涯望着白雪皑皑的田野,问道:“小昆,前天你留给我的那张纸条上说县尊派公人跟踪我,却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郭昆不敢对着太阳,微微眯起了双睛,得意洋洋的道:“当然是俺偷听来的啦!前天县太爷走后,我三叔正要带着大伙儿返回庄里,镇上的‘赖皮狗’赖八跑过来,鬼鬼祟祟的将我三叔拉到一旁,低声说话。俺好奇之下,假装撒尿,悄悄绕到墙后,自然听得明白。”
叶天涯甚是好笑,问道:“那你听到甚么?”
郭昆道:“我三叔好像很是气愤,不住口的训斥赖八那小子。说不大可能吧,明明苑家火灾都已查清,县太爷也已回城里了,却留下两个公人干吗?还专门跟踪一个小牧童,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若是当真有甚么事,县太爷又怎会不向他这个地保分派?”
叶天涯略一思索,已明其理:“‘王莽宝藏’事关重大,赵知县显然连半个字也没跟萧师爷、郭地保等人提及。否则,他又何必单独向我一个牧童打听?对了,他留下那两个公人,其实是想私下追查宝藏线索。哼,这位县太爷既是存着不可告人的私心,自也不会让郭昆的三叔参与了。”
他不欲郭昆牵扯进去,微微一笑,说道:“小昆,多谢你了。不过,我可没见到什么公人。公人在哪?”
郭昆也笑道:“想是忽然下雪,那两个公人怕冷偷懒,早已回城里啦!”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说道:“小重,你同我说实情,是不是界首集的老牛家悔婚,这才将你家的贴子给退回来啦?”
叶天涯一怔,点点头,苦笑道:“你都见到了,我也不必隐瞒了。”
郭昆一顿足,破口骂道:“他妈的,王八蛋!这老牛家也太不是东西啦!哼哼,一定是他们听说苑家着火了,完蛋了,小重你不能中举人,不能做官了。于是老牛家的人嫌贫爱富,上门退婚,对不对?”
他顿了一顿,怨道:“小重,你也真是的,怎么会同意退婚?即使是打官司到县衙,道理也在你这边啊!你小子还想不想娶媳妇儿啦?”
叶天涯不愿多说,淡淡一笑,道:“没事,没事。常言道的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小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郭昆兀自不忿,低声唠叨:“老牛家背信弃义,连下过贴子的亲事也敢反悔,这不是缺德么?你叶天涯一表人才,满腹诗书,虽然暂时穷了些,怎地便配不上那个牛真儿了?小娘皮,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七仙女啊?说不定是个又黑又胖、满脸麻皮的丑八怪,长得像无盐嫫母一般,呸,呸,呸……”
叶天涯听他“呸”个不停,想见那位牛真儿姑娘未必便又黑又胖,满脸麻皮,摇头笑道:“行了,行了!你别再‘呸’了,真让人恶心哩。小昆,适才我没来得及跟你爹说,我家那几亩地,便交给你来耕种啦……”
郭昆不待他说完,接口道:“你上次说过啦。不收租对吧?还有你家的房子,让我帮你看着。我都记住了。”
叶天涯想起曹六等无赖本拟用自己家开茶馆之事,微一踌躇,才道:“你愿意住也成。不愿意的话,便一锁了之罢。”
郭昆一呆,奇道:“小重,你是不是有甚么事啊?走吧,我请你到镇上喝酒猜拳。这次是真的替你送行。”
叶天涯笑道:“我没事。再说,我还得再过三日才走呢。走罢,今儿不醉不休!”
叶郭二人中午在小酒馆饮酒出来,行经“福来客栈”,恰被许掌柜见到,叫道:“小重,小重!”自门口抢了出来,又道:“小重,来来来,到我客栈里喝茶,我有话跟你说。”
叶天涯自从得知“福来客栈”之中所住的都是江湖帮派中人之后,不敢近前,皱眉道:“许掌柜,我都说无数遍啦,昨天我是晕了,人事不知,当真甚么也不记得了。总之我不知道曹六他们是怎么回事。你还想问什么?”
许掌柜摇头道:“你别误会,曹六一伙人的事全镇都知道啦,谁稀罕多问?我是想问你,你那个很漂亮的‘远房表弟’是怎么回事?”
叶天涯一怔,奇道:“什么远房表弟?”
许掌柜道:“就是前晚住在地字二号房,跟你喝酒到半夜的那个姓白的漂亮哥儿。怎么,你连自己表弟也不记得啦?”
叶天涯一听此言,酒意顿时醒了三分,迟疑道:“你是说,那个白芷兄弟……”
许掌柜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一直在等你来,就是想问个明白。你跟我说老实话,她是个小姑娘罢?”
叶天涯伸头向客栈一望,问道:“是不是后来她爹爹来找她了?她父女还住在里面么?”
许掌柜摇头苦笑,说道:“早走光了,走得干干净净。现下店里连一个客人也没了。他妈的,这些江湖人物来得古怪,走得也古怪,一窝蜂的走了。”
郭昆酒意已有十分,脚步东倒西歪,眼见叶许二人唠叨个没完没了,颇感不耐,摆了摆手,说道:“小重,我先回家了。你们好好聊吧。”
说罢,摇摇晃晃的径自去了。
许掌柜不由分说,将叶天涯拉到客栈之中,一齐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小重,你这家伙一定要说老实话,那个美得不得了的白少爷,是不是个小姑娘?她跟你到底是甚么关系?”
叶天涯奇道:“怎么,许掌柜,你不知道白兄弟是女孩子所扮么?她,她父女几时走的?”
许掌柜道:“前天早晨,有人见白姑娘出去。后来外面下了大雪,我正在门口指挥伙计扫雪,突然间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晃了晃,好像有甚么东西经过。后来,又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中年人来到店中,也不说话。再后来,那中年人带着五个白衣人出来,其中两人一左一右,硬将你那位白兄弟给架了出来。”
叶天涯一惊,顺口重复了一句:“将她架了出来?她怎么啦?”
许掌柜摇摇头,叹道:“我听新来的小伙计阿七说,他一直在天井扫雪,恰好听了几句。好像那小姑娘叫那白衣人‘爹爹’,他二人确是父女。不过,初时客房里有一阵争吵之声,后来便是小姑娘的哭声。再到后来,白衣人很生气,便让人将小姑娘架了出去。那小姑娘泪流满面,但动弹不得,好不可怜!”
叶天涯呆了一呆,脑海中闪过那白衣人在野外林中的那一记“劈空掌”,苦笑道:“定是白姑娘不愿意离开。她爹爹这才强行将她架走。”
许掌柜忽然向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小重啊,其实我早已瞧出来了。那个小姑娘八成是心里喜欢你,舍不得离开这儿。只不过,却给他老子硬生生的带走了。”
叶天涯皱眉道:“许掌柜,你问也不问,便眼睁睁的让人将住店的客人带走么?”
许掌柜双手一摊,说道:“人家是父女,我有什么办法?再说,我还在迷糊呢,当时便冲上来几个大汉,一字排开,在门口拦住那白衣人。喝令他放开那小姑娘。”
叶天涯听到这里,忙问:“后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