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年,他们把代州改回叫雁门郡,而在那之前,其实很多事情就已经在改变了。那年八月,余仁普派了几个属下过来,开口要这要那。他们走后,我问施鲁该怎么办,他蹲在家门前,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当天晚上我去了西杭家,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初秋的一个黄昏,西杭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片荒地里,告诉我施鲁就在我脚下,我愤怒地打了西杭,打了好几下,他没还手。之后的日子还是很难熬,但在我记忆里,那一天是最难熬的,后来每当我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我就会想一想那天的夕阳,想一想那个脑海一片空白的自己,然后日子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雁门郡都督府沉默地伏在县路的尽头,天气晴朗的时候登上都督府高楼,可以看到雁门县城外密密麻麻的坟头,从汉代起,那里就是穷人们的最终归宿。有时候新落葬者的家属不得不挖出古代的遗体,让他们稍微挪出一点地方,而四五十年之后,这些新落葬者也难免会遭到同样的对待。
如果从高楼上往另一个方向看,就可以看到苍云堡了,你很难对那栋建筑一言以蔽之,它好像是把一整支军队的纪律与荣誉都砌进了墙中,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森严感,就像是一个永远在尽忠职守的哨兵,随时随时准备用它的躯体挡在刀剑洪流之前,又像是苦寒塞外的一个无冕的君王,孤傲地巡视着它的臣民。
雁门关就在苍云堡的前方,它像是一头匍匐的野兽般不可侵犯,据说第一次看到它的人,都会被它庄严的气势所压倒,不敢再高声喧哗,自从平阳公[1]建关以来,一百多年了,它注视的地方曾无数次沦为血肉修罗场,它则总是抱之以沉默,仿佛再多的苦难与凶险也不可能把它压垮。
西北三月的风在都督府门前卷成一股股乱流,它们在路口汹涌而过时掀起的呜呜声就像是有千万个人在哭泣。从月初开始,整个雁门县都在刮着大风,干燥的风裹着沙子到处肆虐,路上的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迷了眼睛。有人说这是鬼门开了,孤魂野鬼挤满了雁门,此地的人对此不做评论,他们只是在大风中继续着日常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改变。
都督府的大门早已关紧,但是却还能看到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偶尔会有一两个执刀鬼鬼祟祟地从边门进出,留下一串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偌大的都督府,如今就像是一个惊慌的女人,紧闭着双唇,眼睛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都督府的正堂里站着七个人,正当中坐着一个绯袍大员,此刻脸上全是左右为难的神情,如果不是看他那身衣服,谁都想不到眼前这唯唯诺诺的人就是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田长史左手边站着一个行伍打扮的中年男子,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男子身材不算挺拔,但是手腕处骨节出奇地粗大,这样的一双手,无论握上什么兵器,都不会有一丝颤动。中年男子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异常高挑,甚至比中年男人还要高上半个头,她神态里有种一般只在男人身上才能偶尔看到的稳重与从容,所以虽然她打扮得很朴素,在场诸位却没有人敢忽视她的存在。
田长史的右手边坐着一个表情木讷的人,五十岁上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是刚被请进来的,连官袍都没有穿。此人叫许忠杰,是都督府司马,他待在此地的日子远比田承业要长,然而,他早就被消磨光了意志,只是个被扔在此处闲养的糊涂人。
长史对面,站着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打头一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须发中已经夹杂了许多白色,但皮肤却嫩滑犹如少女,显然是花了血本在保养。他撇着嘴,阴阳怪气地扫视屋内众人,像是在考虑该从哪一个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时又有一名法曹参军事打扮的人急趋着走到田长史身边,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两句。田长史的脸色涨得通红,挥挥手让参军事把刚才的话当众再说一遍。
“柏公公,已经都审清楚了,那群暴民没有人指使……”
“我的小孩子刚一进县城,就被人团团围住,喊打喊杀。几十个人啊,没有背后指使,难道我们家小严长得这么招人讨厌么?”五六十岁的男子嗓音又尖又细,赫然是个领了皇命行走的宦官。
“领头的暴民说,他们看到严公公面目陌生,便怀疑他是外乡来种殃的歹人。”
“难道贵县百姓,会把所有看到的陌生人都打死?”柏公公冷冷一笑,他的眼睛如果能射出刀子,此刻的参军事可能已经千疮百孔了。
“领头的暴民已经伏法,我们正在搜寻漏网之鱼,一定给小严公公一个交代。”参军事说完就不再开口,他知道眼下的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之前他几乎把生平的刑讯手段全部用了出来,要不是怕人死了口供没有着落,嫌犯的骨头恐怕都已经被他拆光了。可是,结果还是一样,那群在街头行凶打人的暴民确实是临时起意。在场的人谁都知道,柏杞本来就包藏祸心,所以才会支使手下在县城化装私访,而小严贼头贼脑的行迹落在惊弓之鸟的当地人眼中,自然成了他是种殃歹人最好的证据,这就是小严公公被围殴的原因,但是没有人敢把话说出来,柏杞背后,可通着高力士呢。
这时,那个女子开口了:“应长史所托,苍云军已经开进雁门各县,凶徒应该跑不掉了。”
柏杞端详了那个女子半晌,阴测测地哼了一声:“雁门都督府……素与玄甲苍云交好,所以宋统领出现在这里,嘿嘿,咱家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说到这里,他用眼瞟了一下那女子,“为什么天策府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咱家就想不明白了。”
“私事。”女子只是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说,一旁的田承业急忙解释:“这位阮糜姑娘是下官的旧识,此次是专程来访友的。”
柏公公忽然转过脸,把矛头指向了田承业:“阮姑娘的事,咱家没有兴趣打听。但是,田长史,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咱家了,究竟什么是‘种殃’,什么又是‘虚人’?”他白净的面皮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假笑,嘴唇鲜艳而红润,就像是衔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这是……本地乡野村夫的迷信,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雁门县早已下了公文要严查妖言惑众的恶徒,如今捉拿到了三四个,正关在都督府狱中。”
柏杞冷笑一声,视线转向宋森雪:“宋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宋森雪闻言笑得像是尊弥勒佛:“回公公话,雁门这种偏远之地,传出来一些怪力乱神的邪说再正常不过了,这里住着的人大多没念过书,脑子僵得很,在他们的认识里,这世上到处都是说不清来历的精怪,就在去年,隔壁繁畤县还在疯传,那里出了一个三头八臂的怪物,一到夜里就挥舞着八条蛇一样的手臂,围着县里巡游,你说好笑不好笑?”
柏杞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事到如今……你们还不肯讲真话。”他忽然怒目圆睁,紧咬着银牙,声调也变得愈加刺耳,简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老鸹,“小严还在馆舍里躺着呢!”
没有人接他的话,堂上鸦雀无声。
“好,”柏杞恶狠狠地从嘴里崩出几个字,“好得很,待我禀明高公后,我倒要看看,你们这都督府跟苍云军中藏了什么秘密!”说吧,他便领着两个手下拂袖而去,临出门前还丢下最后一句话:“没人在伤了我柏杞的人后还能平安无事!”
剩下的人留在屋内面面相觑,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谁都知道,高力士绝不是好惹之辈。好半晌,田长史才吩咐手下法曹派几个精干的伙计去馆驿外面监视,如果柏杞当夜就有动作,立刻回报。法曹领命离开后,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脸:“明天,下官带上最好的伤药,再去馆舍中拜访一下柏公公,希望能……宽慰一下他……宋统领,你随不随我去?”
“田公高义,宋某敢不从命,只是,眼下田公你不妨先小憩片刻,今夜还长着呢。”
田承业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我怎么睡得着?”
“既然如此,那宋某陪着田公。”宋森雪的笑容还是那么轻松,像是酒桌上甘愿罚酒的宾客。
“我也留下。”阮糜说。
长史摇了摇头:“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眼下前途未卜,没有必要我们三个人一同熬夜,两位暂且去客房养精蓄锐吧,如果有什么变故,下官会通知两位的。”
阮糜和宋森雪听田承业说得在理,便不再坚持。另一边许忠杰早已混混沉沉打了超过一刻钟的瞌睡,听长官这么说,也被小厮搀扶着走出了大门。田承业看着此人昏聩的背影,知道他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现如今,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年过半百的田承业,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感觉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要从胸口冲出来。他不是一个有多大野心的人,也不是一个能力多出众的人,他能做到长史的位置,完全依赖于田氏家族在西北百年的经营。雁门都督是一个在朝中遥领军职的皇亲,所以都督府大小事宜,都由他这个长史管理,而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在这个地方,真正说话管用的实权派,其实是苍云堡,这个游走在唐律边缘的军事组织。有时候身为河东节度使的族兄田仁琬会给自己一些支持,但更多时候,雁门都督府不得不仰人鼻息,田承业的一生都在配合着别人的脚步,朝廷的,苍云的,田家的,甚至安禄山的,他心甘情愿成为一道缓冲,咬牙承受各方面的压力,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雁门郡这块地方,至少表面看上去,能祥和一些。然而,如今他已经老了,他太累了,强势的宋森雪,刻薄的柏杞,毫不退让的阮糜,以及此时此刻正在雁门郡发生的,绝不可被人发现的怪事,说实话,即使这次危机过去,他又能在这些东西中间缓冲多久呢?它们那么强大,他那么弱小……
五更时分,睡梦中的阮糜与宋森雪被小厮叫起,两人匆匆忙忙来到了正堂,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眼前的田承业面如死灰,双眼布满血丝。“两位,出事了……”这位绯袍大员声音小得就像是梦呓。
被派去监视柏杞的人并没有发现馆舍里有什么动静,事实上,柏杞根本就没有回到馆舍。两个更夫在都督府外的偏僻处发现了一顶翻倒的轿子和几个死去的随从。柏公公被绑架了。
注[1]:即薛仁贵,我并没有查到唐代雁门关的真正建立者,只能猜测是薛仁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