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师说,北落师门就包裹在那个区域里,没有人能前往那里,也没有人能从那里回来,那颗星,被彻底隔绝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知了说完,顽皮地搓了搓手,他显然对刚才自己的讲述非常满意。
从知了讲到一半开始,唐无影那双缺乏神采的眼睛就懒撒地飘向门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当少年说完,他却第一个开口了,语气里满是疑惑:“我们家老太太曾经跟我说过一段类似的话。”
唐无影要讲的这段往事,发生在他十一二岁时,当时他随着家里两个长辈第一次行走江湖回来。长辈们对他此行的表现赞不绝口,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以至于从来都稳重沉静的他,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唐家人回堡,照例首先是要拜见老太太,唐无影心中盘算着一会儿曾祖母夸奖自己,自己要如何应对才显得宠辱不惊,一路来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口。
一进门,唐无影就觉得不自在,心思慎密入他,自然不会读不出小筑中沉郁的气氛,老太太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仰首望着夜空。当初叱诧风云的梁翠玉早已入了耄耋之年,她的身姿依然倔强,却已经显得佝偻,满头银发无论再怎么打理都防不住几丝乱发从鬓角散出,给这老人添上了几分憔悴。
“无影回来了?”曾祖母这次没有叫他的乳名,让他越发觉得不妥,只能加倍陪着小心,诺诺地应了一声。
“外面好玩吗?”
说实话,这次在江湖上行走,并没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唐老太太早已把他们这些娃儿训练得处变不惊,这次经历,只不过是把过去稔熟的风浪,再亲身过一遍罢了。
“与曾祖母说的差不多。”唐无影说,希望这话能讨得老太太欢心。
“那么说,你这次算是白去了。世道上的凶险,你没有看到万分之一。”唐无影知道说错话了,平静的面孔下顿时涌起一股悔意。
“你过来。”老太太向他招招手。唐无影连忙疾步趋前。在月光下,他发现曾祖母凝望天空的表情前所未见。从前他已见惯了老太太在竹林前一站几个时辰那种如临大敌的虎伺之相,但现在面前的曾祖母,眼神看上去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无影啊,你说这天……究竟有多高啊?”
“孩儿不知……”
“佛家说恶人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在他们眼中,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已经是极骇人的了,但在我这个老太婆看来,头顶这天空,才是真的深不见底,我只是凝望了它几点时间,便已感觉心胆俱寒,犹如冰水没顶,坠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只是……它并不是一片深海,宇宙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没有一个人能用理智去解读他,你对它了解得越深,你剩下的心智就越少。”
唐无影随着曾祖母抬起头,他也喜欢仰望夜空,但从没有老太太的这种感受,那些星星朝他眨眼睛,他觉得有趣。唐无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向了星空中那一道飞瀑般的银链,天河,他最喜欢的夜空景象。
唐老太太看在眼里,禁不住用她那干瘪的手握住了曾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看着的……是一具尸骸?”
唐无影回头看着老太太,表情半是吃惊半是困惑。
“银河,是一个已经死去百亿年巨兽的残骸,银河中的每一颗星,都是它躯体分解再分解,最后留下的一些,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残屑,甚至……连我们脚下的这片……”说道这里,她闭上了那双惊恐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坚定地扫过腥风血雨,曾经与江湖上各种凶神恶煞对视如同等闲,但如今,它只像两汪浊水,浅浅地盛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
“所有所有的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开始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已经太晚了。蝼蚁的幸运,是在于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蝼蚁,而你我,毫无疑问,是最不幸的了。我原本希望永远不用告诉你们这些,让你们这些孩子在无知的幸福中过完你们的一生。但是天变了,群星……已经归位了。我这个老太婆,一生的努力,全白费了……”
说到这儿,老太太用枯瘦的手攥紧了少年,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无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带着唐家人离开蜀中,跑到海岛,躲进深山,总之跑得越远越好!”
“最后,我曾祖母摸着我的头,张口说了四个字。”
“什么字?”知了问。
“她没有出声,我只是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说着,唐无影用嘴做了四个形状,周问鹤忽然心里一紧,又是这四个字“开勺万债”。
“你们在聊什么?”冷不丁唐无影的背后响起了一句洛阳话,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警惕:“先生还没睡呀?”
唐神父走过来,在知了身边坐下,他发现知了一直盯着他右手的白色皮套看,就把手凑到知了面前:“这是伦巴第一个裁缝给我做的,他管这叫手套,可以帮助我握紧剑柄。”
“刚才我好像听到诸位在谈论星空?”唐神父说,依旧是那种如同精雕细琢过一般优美的洛阳雅言,“不怕诸位笑话,在下对于头顶这片无底深空,也是颇有兴趣的。”
“那我们就听听先生有何高见,”周问鹤说,“在下听说,尊教相信宇宙是上帝花了七天时间在混沌中造出来的。”
唐神父闻言,他那张肃杀气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道爷知道得不少,这确实是我们宗教的基本教条之一,在下对此也是深信不疑,不过,在下也听到过别的说法。”
“愿闻其详。”
“我们过去,曾有一个先贤,叫做毕达哥拉斯。这个人对代数与几何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以至于他眼中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大相径庭。这位老先生对于自然世界有着信徒一样的虔诚,他坚信数学应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完美,这样的信仰护佑着他在数学世界里开疆拓土,直到有一天,这信仰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他遇到了一个没法表述的数字——他发现了无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