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弃摇摇晃晃从舱里走出来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风暴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万里碧空清澈得像是被仔细擦拭过一样。
远处的甲板上,十几个水手正聚在船舷边吆喝,那些人手中抓着一根两臂粗的缆绳,缆绳的一端伸出船舷外,唐弃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兴致十分高涨。
走进一点,他才发现船舷外的缆绳上捆着一个人,其他人正努力把他们的同伴缓缓下放到海面。船外的人也许是为了保持平衡,正像游泳一样在半空中划着手脚,样子十分可笑。他又朝甲板喊了一句什么,应该是告诉上面的人还差一点,此刻他如果垂下双手,距离触及海面就只有寸许间隔了。
一只肥硕的手搭上唐弃肩膀,他转过头,看到薄罗圭站在自己身后眉开眼笑:“唐,公,子,是不是啊?”唐弃被胖子瞅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礼貌性地低垂双目,视线范围内仅瞧得见圆鼓鼓的一只大肚子和长长短短五六把弯刀。
“他们在干什么?”薄罗圭问。此时船外的伙计已经几乎贴在了水面上,他把两条手臂探进水里不停搅动,望向海面的样子异常专注,仿佛一个搜寻猎物的渔人,唐弃注意到海里有不少约莫一掌大小的东西,有方有圆形态各异,但都不像是活物。透进海里的阳光被水波折出缕缕金痕,洒在那些东西上更添了几许怪异,它们随着水流无声地沉沉浮浮,当它们浮出水面时,在阳光下展现出一种让人作呕的死白色。唐弃看在眼里,皮肤上不由起了一层浮栗,他忽然之间有些猜出那是什么了。
“不知道,不过肯定被是这场风暴从海底掀上来的。”唐弃皱着眉头说。
就在这时,水手间爆出了一阵欢呼,船舷外的人终于捞到了一块那种东西。他在众人嘉许的眼光中把还淌着海水的异物胡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表情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
“那是龙肉。”木芳走到了两人身边,双手抱胸看着船舷外的一幕,“水手们可喜欢吃那个了。唐公子,你刚才说那东西是海底翻上来的?”
“不是吗?”
“海上的人都相信这是风暴从远方带过来的。不过天晓得我们谁讲得对,我们只知道,每次风暴结束,海面上都会漂些这种东西,老水手们说,是风暴杀死了深海里的蛟龙。蛟龙的尸体大部分都沉进海底,只有这些碎肉被卷上来。”
“水手们真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唐弃问。
“口感像是泡松了的酥糕,气味稍微有点冲,不过掺些椒姜吃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人在船上不能太讲究,无论大海送来什么,我们都要尝试一下。”
唐弃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他身边的薄罗圭倒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确实是这样,我在海外时,也看到过海外水手用美人鱼的内脏熬油做羹,场面跟一群吃人狂魔没两样。不过唐公子你且放宽心,那些美人鱼一点都不美。”
木芳笑了笑,脸上表情有些落寞:“水手在岸上时,他在别人眼中与常人无疑,但是一旦远离了陆地,他们的言行饮食,能够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所谓的大海,其实就是一种病,你出海的次数越多,就病得越重,你越被大海同化,就越不是个正常人。”
人类总是小看了海洋,直到他们站在陆地尽头,亲眼见到那无边无际的滔天浊浪,他们才能真正明白,那是人类几乎从未踏足的另一片天地,是与陆地世界绝无相似之处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它自己的运行法则,人类的常识与智慧在汪洋水国之中毫无价值,你会看到无数在陆地上无法想象的荒诞怪事。而老水手,则指的是那样一种人,他们穿梭在两个世界里,却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海洋和陆地,两者都在缓慢地把他们逼疯。
“木爷,我听说,每一个水手都在海上藏着一两个,绝不能让陆地上亲朋好友知道的秘密,却不知你是否也是这样。”薄罗圭调侃地说。
副舵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朝两人挤眉弄眼,“两位,别看这肉其貌不扬,却是海中一宝,吃下一口,今晚保准能做上一个终身难忘的美梦。”
“真的啊?”薄罗圭露出欣喜之色,以一个生意人的标准看,他实在太好懂了。
“试过这种肉之后,我保证两位都不愿意再回到岸上……”说到这里,木芳神秘兮兮地朝两人伸出五根手指。
“一言为定。”大食人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钱。但他的动作却被木芳拦住了:
“不过,咱可说好了,要是赵头儿和翟头儿问起来,咱可谁都不认识谁。”
“怎么?头儿们不喜欢有人吃龙肉?”
“谁愿意自己船上多几个疯疯傻傻的人呐。”说话间,船外的伙计又捞起了好几块所谓龙肉,唐弃放眼望去,还有数不清的泛白肉块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海面上。
“这龙肉是好东西,吃完了人会飘飘欲仙,但同时也会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严重一点的会在甲板上失禁,或者浑身燥热难当急着往海里跳。换了你是头儿,你也受不了手下成这样吧,赵头儿要是看到了,那没跑肯定是一顿鞭子。”木芳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这海龙王的赏赐,也有无福消受的人,我年轻时候碰到个出海的书生,身子弱,尝了一口龙肉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第二天一病不起,人在海上就没了,有人说,那是死了的蛟龙索命。不过,我看两位都不像是那种福薄之人……”二副舵话音未落,忽然脸色大变:“不好!”
只见翟东焦在两个福州水手的指引下,正大踏步走上甲板。“你们在干什么!”他厉声高喊,模样像是要把把船员活吃了。
“混蛋!”木芳恨恨说。这时唐弃也发觉围在船舷边的大部分是泉州水手,也有一部分的崖州水手,就是没有福州人,想来船上水手间的分裂已经严重到相互告密的程度了。
薄罗圭凑到唐弃耳畔:“你看他手中拿的东西。”后者闻言细看,心中生顿时出一丝异样:翟东焦手中拿的并不是鞭子而是一根木棍。
“船上对水手的鞭打都是赵事头执行的,鞭子也一直是赵头儿保管。看来,翟部领这次并没有通知他。”
唐弃立刻明白了大食人的意思,翟东焦想绕过赵登儿对泉州佬立威。
船舷边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好几个人在惊慌中抓不住缆绳,船舷外的人随即“噗通”一声掉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