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汴梁城万家灯火,至此时已熄去十之**。
城外,青衫的少年手持宝刀,坐在两人高的机关人之中,绕着城墙疾步如飞。
“小黄,你说那家伙现在,应该多半知道了春意扣的用处了吧?”
少年面带着思虑的神情,跟自己身下的黄铜机关人说着话。
“唉……还真是个木鱼脑袋啊。印象那么深刻的事情,说忘就忘。不过还好现在回想起来了。”
他看着手里的百胜刀,心里忽然有些怀念那个为了家族大业,不惜双手沾染血污的老剑客。
今夜月朗风清,是个魂归的好日子,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闻川瑜低低叹了口气。
“聂君怀,你是个好剑客,应当使剑来着。人说剑者君子之器,刀者莽夫之利。至少,望岳在你袖中,不算亏欠。”
他轻轻扳了下面前的一根木柄,原本疾步如飞的机关人立刻止住了脚步,稳稳停在一处墙根。
“然后,就是赵无安了。”
遮天城墙的阴翳之下,少年清亮的眸中落入一缕月色。
“……算啦,都二十年了,当初也不能说我没做错。虽然到最后都没能杀了你,我也确实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按照你那套仁义逻辑,多半下次见面,还是会挥着剑把我赶跑吧……”
对着古旧的城墙,他比划了一下,举起了手里的百胜刀。
“那就把这当作礼物咯。下次见面,再好好比试一场吧,赵居士。”
———————
“赵无安,春意扣是先帝遗物,亦承载朕先父独一无二的遗命,一次机会过后,朕不会再给。”
少年天子似乎有些恼怒,冷着脸看向赵无安。
“你可确定,这就是你要向朕提的要求?抚恤金吾卫、释放孟乾雷、重惩罗衣阁主?”
“是。”赵无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知晓他身份的三人,此时都已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连始终蒙在鼓里的苏青荷,也知道赵无安的夙愿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老大……”胡不喜努了努嘴。
“赵无安,何必为我的疏漏放弃这种机会?!”苏青荷大声喊道,“你应当尚有夙愿未竟吧?根本不必在此……”
“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伏在地上的赵无安语无波澜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
“抚恤金吾卫家属,是为报那位统领,在万军之中,以命为我开出去往太安门之路的恩情。”
“释放孟乾雷,只因他本就无罪。我知道以观气师的预测,姑苏有反意,但若此时便抓了孟乾雷,姑苏孟家并天仙宗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却都将成无根之萍。我要救的并非孟乾雷一人,而是半个姑苏城。”
“至于罗衣阁主卫奉,他半生作恶多端,万死不辜,之所以要将他给蒋濂处置,也只是为了报答蒋濂其人的恩情罢了。”
他淡淡说完三个理由,头在地上伏得更低。
“唯望圣上体之切之,了民心愿。”
皇上沉吟了片刻,道:“平身吧。这三个要求,朕都答应你。”
“谢圣上。”
赵无安站起身子,低头拂去白衣之上沾染的尘土。天心月缺,映照他一身无暇长衫。
“不过……”皇帝踌躇了片刻,“朕本以为,你会求朕的,是伽蓝安煦烈之事。”
赵无安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恍惚。
他低下头,怔怔思索了一会,而后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几人。
安晴正一脸关切地望向他,苏青荷的脸上仍然带着错愕之情。
胡不喜则早已收起了疑惑的表情,腆着肚子对赵无安挤眉弄眼起来。诸南盏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赵无安轻笑。
当初纵身闯入江湖,身怀着伽蓝安煦烈的决意。昆仑问道,苗疆死里逃生,久达寺一居十年。
而今汴梁城上,万家灯火如星点,夜风飒飒,白衣红匣依旧。
身随剑去十三年,我辈早非蓬蒿人。
“未能替伽蓝重振名声,确是我此生唯一大憾。”他淡然说道。
“不过。”
赵无安重又抬起头来,扬眉宣目。
“这一路走来,千难万苦,不负平生。”
此话音落之时。
整座繁华汴梁城。
四墙、九塔、十七门、四十六街、二百三十六楼。再加上太安门后,那座紫宸殿。
一同升腾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绚烂光华,跃入夜空之中,绽放为璀璨烟花。漆黑夜空,一时恍若白昼。
那一刹。繁华古城黯如永夜,天庭则有万家灯火,铺陈十里长空。
震耳欲聋的响声贯彻在空中。闻川瑜留下的十万斤琉火药在一瞬之间尽数绽放,却无一人为之受伤。
那眉眼温润的少年,并不是想要毁掉这座城市。
他筹划十年,只不过是,想用自己的天纵之才,为这座繁华都城献上一场贺礼。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际绽放,明亮的碎铁自天空纷纷坠下,点缀在守城卫兵的肩头。
士兵们都怔怔抬起头,不解地望着这一切。城内青石长街两旁,老树挂银花。
银亮的烟花中,少年皇帝瞳子里也写满愕然。
赵无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回给他一个淡然的笑。
“无论是我曾后悔没做到过的事,还是那些我至今认为,与之相欠的人。”
南疆某座寨子里头,仰首大口灌酒的苗族皇子,他身边一脸不情愿地坐着的瓦兰公主。
子阳州口关隘前,身为当朝驸马、却仍自觉得欠了赵无安一杯酒的银甲将军。
还有此时正驭甲如策马,自认办了坏事就匆匆跑离汴梁城的温润少年。
“我与他们相遇,亦不负平生。”
赵无安俯下身子,伸手按在背后的洛神剑匣上,对当朝皇帝深深行了一礼。
“也望陛下,来日多思量。”
听闻此言,皇帝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赵无安竟是这样一个人。
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他的面前,甚至在大相国寺中曾质问他何为君道的青年,他的意志本该早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消磨殆尽,只剩下为故人而活的最后执念才对。
可赵无安居然能放下这一切。
他居然能坦然说出“无负平生”四字,居然能对与他所想之道截然不同的皇帝,说出“来日多思量”这样的话。
就如太安门前,这位白衣居士何以甘心拔剑守国门,也是令皇帝疑惑至今的问题。
但今夜,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又似懂非懂。
皇帝尚在犹豫着,赵无安却已站直了身子,双手递出去一样东西。
躺在他手心的,是早已被捏得变了形状的春意扣。
一旁的宫娥迎上前去,自赵无安手中取过春意扣,送回到皇帝面前。皇上尚自怔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高台远楼阁。
他们头顶是万家灯火,他们脚下是万里河山。
曾有白袍皇子,放言要让天下无安。
亦曾有白衣居士,剑气镌于墙上,是“天下无安”四字。
这天下,从不曾安宁。
这天下,从不缺慷慨之士。
这一年汴梁城中,烟花满天。背匣居士布衣面圣。
万里人间殊途,不悔此行一路。
————————
六月热夏。
道两旁摆出两辆大车,一辆载枣,另一辆也载枣。
枣车旁边上儿,又置了一张大平桌子,摆满大瓷碗,每只碗里都盛满了清凉凉的山泉水,一文钱够喝三碗。
再隔三步路的小道儿上,立了间草房,房前五六张桌子,二十余只椅,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头飘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
两头树荫绿意盎然,小道尽头,一匹快马绝尘而来。
无论茶贩枣贩,遥遥见到尘埃,便知道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哪怕在离此地三十里外的汴梁城里,那车主人只是个无论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在这却也能当个两三天的大金主。
老枣贩一溜烟从车上窜了下来,督促对面那辆枣车上的小孩儿,赶紧把最甜的瓜拿出来。
小孩会意,连忙爬去车底下,抱了两个瓜上来,堆在摆满水碗的桌上,开口嚎道:“不甜不要钱!”
茶馆那边儿,也早就迎出了足足三个小厮,拦道喊道:“这位大爷,留步!留步!里头上好的茶!”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拦道的劫匪。
许是真的赶路乏了,也没等车里的人下什么命令,那车夫便猛地一拉缰绳,口中吁地一声,止住了骏马前蹄。
一袭白衣飘然下车。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又牵了一位美娇娘下车。
“二位这边请,这边请!”茶馆小厮们乐开了花。几步路外,年老的枣贩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瓢随手一扔,翻倒身睡觉。
白衣居士婉拒了入室的邀请,拣了张桌子坐下,笑道:“此地就不错。穿堂风凉快,还能听听江湖轶事。”
小厮们自然也是不敢多说,连声应好,一个嘴快的道:“这最近能有啥江湖轶事啊,京城里头闹事情,天下人都不敢有啥动作呢。”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没动作了,我前两天还听说皇上颁了条大旨呢。”邻桌上,一位夫子模样的人抢白道。
一同前来的那微胖车夫拴好了马车,也到白衣居士边上落座,咧嘴道:“那倒是说说啊,那皇帝干了什么?”
“前两天刚到手的消息——”那夫子拍了拍手上的书卷。
“当今天子颁布圣旨,追封十三年前失踪的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为大宋万户侯,谥号是佑安将军!你倒是说说看,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是好是坏也没个消息,怎么忽然说封就封了?”
说完这话的夫子没想到,隔壁刚来的白衣居士,竟一时之间怔住了。连与他同桌的二人也怔愣不已。
“怎么了?”夫子不明所以。
红衣少女伸手,抹平居士那皱起的眉头。
十三年辛酸事,更与何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
白衣居士说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