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洒在床头,窗外鸟雀叽啾。
安晴睁开眼睛,看见灰尘染着晨光从面前扑飞而过。她身处的还是几日以来睡惯了的小院卧房。
脑袋有些发胀,但她却不记得昨夜是如何睡着的了,最后能记起的画面,似乎是生了赵无安的气,然后和哥哥一块去吃了宵夜。
汴梁城夜色向来繁华,昨日虽有叛乱,却在日落之前结束,城内百姓反倒更是欢闹,安晴也跟着安南玩得颇为开心。
只是回想起昨晚的事,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仿佛缺了一块。
“奇怪……”
喃喃自语着望向床边,发现赵无安留下了字条,大意是尚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早朝入宫,让她自己解决饭食。
安晴认真读了一遍,皱起眉头,不服气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连饭食都要嘱咐……”
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小屋中也无水漏钟晷,倒是能从日光判断出来仍在上午。
沉睡一夜,醒来后难免腹中空空。安晴从自己行囊里细细扒拉出来几钱碎银,打算上街随意吃点东西。
白昼清亮,院中也和屋中一般安静,看不出人迹。安晴快步走过小院,推门而出。
细长的小巷展现在面前,尽头能瞥见长街一隙,车水马龙。
巷口说书的先生今日不知去了哪里,自然也就没了听众,那座栉风沐雨的评台仍立在巷子口,青苔斑驳。
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彼此追逐着,自街上跑进了巷子里来,穿过安晴方才注视着的那座评台。
安晴微微怔了怔,看着他们你追我赶地自面前跑过。
小巷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车轮辘辘之声。
“大哥哥,你回来了!”一个小女孩清脆地喊道。
安晴闻言转过头,怔住了。
小巷砖墙低矮,清亮的阳光自砖瓦上细细洒下,铺展在青石板砖上,堆砌成一片璀璨碎玉。
面相儒雅的少年自小巷深处悠悠而来,而那些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他面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少年的眉眼温润,一袭青色衣裳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日光罩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层透明的泡沫,如隔人世,就连飞舞的纤尘也熠熠生辉。
其实,少年长得并不怎么样,但安晴却偏偏无法移开目光——少年坐在轮椅上,双手推着轮子,艰难地前行。
小巷的青石板道并不平缓,少年每前进一步,身下的轮子就不免发出一阵阵吱呀响动。
饶是如此,少年依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奋力移动身形,努力去接近那些方才跑进巷子里的孩子们。
“大哥哥,你这次是去了哪里呀?”先前那个打招呼的小姑娘天真地问道。
少年和煦笑道:“走远了些。想我了?”
几个孩子都捣蒜似的点着头。
“我去了淮西,还在江南走了一遭。”少年向后仰去,靠在轮椅上,目光悠悠抬望向天空,“那里的山水很好,生来就带着一股朦胧的线,和汴梁周围的山并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围的几个孩子们听得入神。
安晴也仿佛着了道,怔怔站在门边,迟迟不挪动脚步。
少年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他的描述十分缥缈,却又不知为何,给人一股身临其境之感。
“那……大哥哥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走?”又一个孩子问道。
少年思忖了一会,摇了摇头。
“大概是不走了吧。”他笑道,“我刚来汴梁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
安晴不由咦了一声。
按这少年的说法,他似乎比看起来要老上不少,安晴还以为他只有十五六岁。
声音落在空寂的巷子中,少年怔了怔,抬起眼睛来,望向一直站在门边的安晴。
安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一红,连忙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飞快走出门去。
步入喧闹的大街时,她隐约听见背后有个孩子说:“大姐姐是害羞了吗?”
“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少年的回答清澈而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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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信。”
紫宸殿内,高坐丹墀之上的皇帝面色肃重。
跪在阶下的苏青荷面色一时为之一僵。
赵无安面无表情:“你为何不信?”
“外城且不论,朕这紫宸殿乃是大内禁地,休说闲杂人等,即便身任宫内要职,若无准许,也是不会接触到这紫宸殿的。你倒是告诉朕,这又能如何将火药掺入墙中?”
苏青荷拭去头顶冷汗,道:“陛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闻川瑜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就连我也想不到他能如何完成这一切,但消息的来源绝对可靠。”赵无安淡淡道,“我是为了汴梁城的百姓才来面圣。若只是你这紫宸殿,我倒巴不得赶紧炸飞才是。”
皇帝眸色一冷。
影幕之后便飞快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休要对圣上出言不逊!”
赵无安无奈扯了扯嘴角。
“韩前辈,贪魔殿之围尚未解除,就如此翻脸不认人,岂非不妙?”
帘后的韩裁歌没回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反而思忖道:“贪魔殿之事,你确然有功,朕正打算着今日论功行赏,你二人却进宫论这事……”
赵无安面无表情,苏青荷的冷汗几乎流满了整座大殿。
而替两人提着佩剑站在门外的胡不喜,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还得面对近百皇城禁卫的虎视眈眈。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禁卫军都紧张得很,像是他只要动一下眉毛,皇帝就会一下子有性命之虞。
这些都不值一提。
毕竟闻川瑜策划的是炸毁整座汴梁城的惊天毒计,光靠胡不喜和赵无安二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化险为夷。
这种时候,赵无安也没死撑着,直接去刑部找了苏青荷,再次进宫面圣。
连着两天骑快马自太安门长驱直入,苏青荷这也算是有史以来的头一例了。故而皇帝每出一言,他都得心惊肉跳好一阵,生怕大难临头。
所幸,直到最后,少年皇帝也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质疑。不请自来的赵无安为他吸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其实,休说是皇帝,就连苏青荷也觉得赵无安所说的计划有些扯淡。汴梁城墙一砖一瓦烧制而成,每砖下必有锻铸及督造者的名姓,按砖问责,谁也跑不掉,怎可能凭几斤火药便可毁去?
然而一直讲求道理的赵无安,却唯独在此事上决不让步。
一日之内将始作俑者捉拿归案颇有难度,赵无安居然想劝皇帝将整城居民暂且先撤出汴梁。
“且不说一日内撤走汴梁居民的难度,若是听信你一面之词,朕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赵无安闻言紧闭嘴唇,默不作声,拳头却捏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任何造谣的理由,但这个想法本身就已足够疯狂,难以服人。
然而皇上说得也没错。今日已是五月初三,要在一日之内搬空汴梁百姓,也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说,除了等待闻川瑜引爆这座城池,他们别无他法。
苏青荷虽然竭力想为赵无安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他们已把一切都说尽了,再说只是画蛇添足,只能欲言又止。
殿外的胡不喜又何不是等得干着急。
闻川瑜所行所为早已超出常人所能想到的极限,即使将真相公示出来,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赵无安默默松开了拳头,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他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什么?”苏青荷愕然。
“因为这个计划实在太过疯狂、太过难以置信,而我又缺少足够的证据。”赵无安喃喃道,“闻川瑜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不惜实施如此疯狂的计划,用这几十万人的命,把我困在城中。”
安南说得没错,这就是对闻川瑜而言再好不过的复仇场所。
只要汴梁城中尚有几十万无辜黎民,赵无安又怎可能丢下这满城苍生,弃城而逃。
“罢了。”赵无安直起身子,“没关系,我去找他。他肯定已到了汴梁,一天时间,我能找到他。”
“这汴梁城人山人海,你要如何去找?”苏青荷怔愣道。
“总能找到的。”赵无安已然转过身,走向大殿的出口。
在殿门处,他与一身盛装的诸南盏擦肩而过,二人眼中都透露出一丝意外神色。
不过毕竟诸南盏是大宋朝的观气师,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意外。赵无安很快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念头,从胡不喜手里接过洛神剑匣,背在身上。
“没谈拢呗这是?”胡不喜看得分明,开口便问。
“没事,我自己去找闻川瑜做个了断。”赵无安不以为意,“刚刚进去的是诸南盏?”
“好像是,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胡不喜故作平静的点点头。
赵无安哭笑不得。
“罢了,我知道了,你在这等着祝家小姑娘一起回大相国寺吧,我一个人去找闻川瑜就行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背绳,向太安门外走去。
胡不喜连忙道:“老大你别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无安遥遥扬起了手,止住胡不喜。“别了,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你放心吧,我已是一品高手,天下罕有人奈何得了。这么久来一直是你在为我断后,也到了我替你牺牲一点儿的时候。”
胡不喜犹豫道:“可对方毕竟是闻川瑜……”
“闻川瑜又如何?几十年里,他哪次是真的差点杀了我?”赵无安嗤之以鼻。
再者说。就算闻川瑜真能威胁到他,赵无安也必去无疑。
他并非心甘情愿被闻川瑜如此算计,只不过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那些年闻川瑜气海被废、伽蓝安煦烈自关外战败,对少年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五月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