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取暖的法子,自然不会是赵无安这种心境澄定的人提出来的。
等等,虽然赵无安到底心境澄不澄定,也不好说就是了。
总而言之,随着夕阳下山,赵无安脚底的这片青石砖简直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安晴穿着绒靴踩上去都觉得冰寒刺骨。熄灭了角落里的香炉之后,两人更是用肉眼看到了向上直冒的寒气。
这哪里是青石砖,简直是块千年玄冰!
若是在平时,赵无安大可以咬牙忍过去,或是干脆内力外放,让自己浑身大汗淋漓都不是难事。
但此时大敌当前,指不定什么时候赵无安就会被人灭口,自然是要留着力气反击,再加上之前与慈洪一战,肉身扛禅杖亦是消耗了赵无安十分之九的内力,因而此时面对这块冰冷的青石砖,赵无安简直是无计可施。冻得浑身发抖,脸颊青紫,眼看着是要活活冷死。
安晴身上也仅有一件棉衣,若是给了赵无安,免不了要露出自己身上的亵衣。无奈之下,安晴只好咬咬牙,闭目就往赵无安身上抱过来。
赵无安当然是欲拒还迎了一阵子的,不过拗不过安晴的决意,只能任由她抱着。
当然,赵无安可以肯定,小姑娘不是因为看不下去才出手救自己的。她多半只是想留着赵无安这条残命,好给自己解开这个久达寺悬案之谜,才愿意舍身相助。
所以当安晴伸手环住赵无安的腰时,赵无安的心就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毕竟在久达寺中修持十年,赵居士的定力,那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安晴并没有抱过像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因而动作难免生涩,两只手臂上下摆动了好一阵,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只能胡乱搁置。二人胸膛相贴,赵无安倒是感受到了安晴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过只是取暖罢了,何必跳这么快呢?
赵无安心里这么想着,但并未说出口。他可不想赤着脚被安晴连踹两次。不知不觉,他的心似乎也跳得快了起来,脚底的青石板也不再那么冰凉,而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温润气泽。
这道气泽让赵无安心中一惊。正因为这道气泽由脚心进入体内,赵无安那一直空乏着的丹田,居然隐隐丰盈了起来。
一气如龙倒江海。
带着微寒感触的气泽在体内缓慢游走,自奇经八脉散发开去,速度逐渐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如同挣脱桎梏的猛兽一般,横冲直撞,扫荡着他全身每一寸骨骼与血肉,赵无安仿佛都能够听见血管中有气流呼啸而过的声音。
怀中的安晴嘟囔了一句:“你的身体怎么变得好烫……”
赵无安亦未回答,只是凝神感知着体内变化,欲捕捉那一丝窜入体内的气泽。
丹田之气暴涨起来,充盈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在赵无安心中为这异动而大为惊诧之时,门口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微响。
站在门前的小沙弥德炳长大了嘴,仿佛能一口吞下一个馒头,愣愣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二人。
安晴赶紧松开了赵无安,摆手做着些苍白无力的解释。
德炳摸了摸光头,带着不解的神色,看了二人一会,很快回过神来,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木钵。
钵中饭食本就不多,这一掉并没有甩出多少米粒,德炳捧着木钵递到赵无安面前,道:“这是我偷偷带给你的,听师兄们说你被住持关起来了……”
德炳递出手里的木钵,又从裤腰带里头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一齐呈到赵无安面前。而后看了看赵无安被拷起来的四肢,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立马调整姿势握住筷子,用还不太灵活的手夹起一小块米饭,送到赵无安嘴边。
纵然身陷绝境,被所有人怀疑,被剥夺自由与秘密,被曾经舐犊相欢的师叔祖们冷言相对,自诩早已看破这世间一切人情冷暖,不再愿意为无关之人付出一丝一毫的赵无安,也会被如此真心地对待啊。
而且自己面前,不是足足有两个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人吗?
看着木钵中的半盆米饭和几片青菜,赵无安心中有些动容。
也许一直以来,自己都想错了什么。
人间或许确实遍布罪孽,以一人之力难以除尽。但除此之外,人间亦有真情。令人落泪、令人悔悟、令人甘心弃绝一切罪恶的真情,无处不在。
几粒米从筷子中间落下,德炳无奈道:“师兄?不快些吃的话,就要冷了啊?”
也是,人生在世何须想得太多,他赵无安不就是一直这么要求自己的吗?至情至性,反而落得卑微。
默默自嘲一句,赵无安缓缓地张开了嘴。
然而就在他刚要张嘴吞下德炳递来的米饭时,忽然胸中一阵剧痛。
那道温润的气泽在全身上下横扫而过,最后居然在胸口聚集起来,仿佛一柄利剑,想要冲破赵无安的胸膛。
赵无安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头,骤然道:“离我远些。”
德炳愣了愣,却被身后的安晴眼疾手快地向后一拽。
赵无安展颜一笑。该反应快的时候,安晴倒是从不会拖后腿。
囚禁住赵无安周身的四根锁链,没有任何预兆地,刹那间一起崩断。
赵无安周身亵衣狂鼓,一头泼墨长发无风自扬,shǒukào与脚镣铛地一声崩开,整片青石地板震动不已。
在他头顶,一道微小的气旋聚拢,刹那间又飞散而开,伴随着一声巨响,赵无安头上的屋顶被破开一个小洞,碎裂的瓦片悉悉索索而下。而他沐浴其中,犹如踏雨而归的剑客。
骤然间,赵无安周身气势猛然上升。而今挥手吞吐间,俱是风云气象,就连脚底一片寒冰气息,也被他恣意握于手中,形成一柄剑的模样。
赵无安挥手示意安晴与德炳让开,握着手中的气剑,对着虚空中遥遥一斩。
对面屏风霎时裂为两段。
安晴与德炳已然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赵无安自己,也是微微有些发怔。
他困在三品境已经四年有余,原以为以自身天资,此生无缘二品。没想到一块冷得超乎想象的青石砖,居然助他破境成功,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此突如其来的破境,让赵无安也难以相信。品味着二品的崭新气象,赵无安又尝试着以手中雾剑挥舞招式,不出意外地,遥遥将那块倒霉屏风切成了四五段。
这大抵是因为他平时修炼的便是引气出体的离手驭剑之术,晋入二品境界,可使气机不借助外物而凝聚成形,故而这片寒气也听任指挥。今后与人对决,信手造出刀枪剑戟,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水涨船高,气机外放也并非大有裨益之举。一来凝聚气机造出的兵刃消耗甚大,威力却不甚明显,二来以气凝物,极易被对手破坏,届时损气不谈,还断了自身兵刃,自然是得不偿失。
挥舞几下过后,面前的屏风已是惨不忍睹,赵无安手中的雾剑亦磨损不少,剑刃缺去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他这才决定收手,放任极寒雾气散去,舒展了一下浑身筋骨,对着一旁瞠目结舌的二人打了个招呼:“破了个境。现在我可以自己吃饭了。”
说着回头看了看地上断裂的shǒukào脚镣,似乎还流露出了一丝惋惜神色。
破境明明是对武林中人而言一等一重要的大事,他却说得好似吃了个饭一样随意。
但这其间艰难辛楚,数百个不眠之夜驭剑养气之苦,又岂是旁边站着的两人能够想象?
做出了惊人之举的赵无安毫无自觉,自顾自拿过德炳手中的木钵,就想坐到几案边上好好享用一餐。
没想到一只脚刚踏出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赵无安回头一看,脚底的青石板砖,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就犹如毒蛇游动一般飞速蔓延,不断延长的同时,更多的裂缝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不消片刻,整块青石板就裂纹密布,犹如景德镇烧出的冰瓷。
赵无安刚刚破境,反应之灵敏前所未有,一下就跳出了危险区域,挡在了安晴和德炳面前。
过了片晌,整块青石板就犹如怒涛碎于巨石之上一般,轰然塌陷下去,惊起一片尘嚣。
赵无安眯起眼睛:“底下这是……”
安晴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尘雾中的亮光,惊叫道:“那里有灯!这石板下面有地道!”
赵无安捂住口鼻,飞身跃下尘雾之中。向下坠落了不到一丈之后,双脚果然触到冰凉实地,伸手一摸,霎时间就有一股寒气钻入指尖,蚀肌销骨。
赵无安向前一个翻身,身形又向下坠了一尺,回过头,才发现之前的落点处,竟然是一块床铺大小的寒玉。
所在的空间是个一丈见方的平台,两侧皆有长明灯映照,通明如若白昼,前方的狭长通道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逝。
赵无安当机立断,步起惊雷,直追上去。期间手中结寒气,凝出一杆修长刺枪,空悬手心。
追到尽头拐角处时,赵无安遥遥掷出手中寒冰气凝枪,同时飞身而上,全力追赶。
地道中灯火不比之前的平台明亮,赵无安看不见前方奔逃之人的模样,但清晰地听见了一声shēnyín,很快意识到飞枪命中了目标。
但是他此时已然远离那张寒玉床,再无寒气可供结出器械,自身真气又过于轻淡,难以维持到如此远的距离,无奈之下只有加力狂奔,明明尽是赤足,踩在地道中,却屡屡能惊起炸雷声响。
赵无安追得虽然快,对这地道终究还是不甚熟悉。埋头向着黑暗中一阵狂奔之后,被迫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
意识到这是死路,赵无安心说不妙,按着原路退回,才发现这地道纵横交错,岔路数不胜数,且每条路都有灯盏长明,面积几乎涵盖了整个久达寺的地下。之前的人影确是踪迹全无。
一个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显然不可能是一人或者寥寥几人之力能够开凿出来的。
再追下去,极有可能误入虎穴,更何况此时并无飞剑傍身,赵无安心中无底,实在不敢贸然深入。
思虑再三,赵无安按着原路返回,又走回了那张寒玉床下。
这张寒玉床的位置未免太过巧合,居然正对着之前他被囚禁的那块青石板。难怪一直觉得冷寒刺骨,原来石板之下竟然有这等玄机。
寒玉床上冷雾缭绕,绕床一周,分散摆着几株灰尘密布的无根香兰,分明离根已久,这些植物却仍然翠绿新鲜,一如刚被摘下那般。正面透亮光滑,平整如镜,只有一块地方,比起其他的矮下去一截,像是被人用刀锋削去。
上面传来了安晴与德炳的窃窃私语,大抵是担心赵无安安危,正在讨论是请救兵还是亲自下来追查一番云云。明明隔着挺远,声音却清晰可闻。
赵无安心中暗笑,提气一踏寒玉床,便飞身而上,重回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