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人眼里,苗疆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深陷于群山包裹之中,地势崎岖不平。虽然水草丰沃之处不少,却罕有大片的平原以供种植。
成千上百年来,一代代苗人就是这样生活在他们祖辈留下的土地上,勤勤恳恳地栽药、养蛊,繁衍生息。
他们分出几大氏族,确立了自己的图腾和信仰,选出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巫咸,在每年的盛大节日里向天地祭祀,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巫咸是苗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人,甚至连触碰巫咸也被视作一种禁忌,而巫咸触碰的人则被认为受到了祝福与神佑。
大巫咸的大帐,立在云州最西部的一处苗寨正中心,用青竹撑起黑色牛皮,上缀牛羊头骨,离地足有一丈之高。风吹过那些干透的白骨,发出呜呜的低吟。
每年春日正月初四,苗王就会率领着自己的亲族,来到巫咸的大帐前,接受他的触碰,这代表着王族在一年内都会受到神的庇佑,继续统御着这方大地。
这一年的开春,代楼暮云并未到访慕容祝的大帐,但他却在今日来了。
细说起来,现在仍是春日,也不算坏了祖上留下的规矩。
顺着一条由细线串着软木搭成的悬梯,代楼暮云悠悠拾阶而上。
黑牛皮织成的门帘紧紧闭合着,即便室外春风和睦也未有一丝掀动,似乎要将那些不容于世的秘密彻底掩埋在岁月深处。
代楼暮云心念所致,一道气刃自指尖弹出,将那历经风吹日晒已然坚韧无比的牛皮门帘拦腰斩开。
大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靠屋角的柜子中有个把草药、些许瓢盆之外,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苗疆的大巫咸慕容祝,已然解下了他平日里用以示众的鬼面,阖目端坐在大帐正中。
miànjù之下,慕容祝的容颜确也老去,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痕迹,其中有一条有如沟壑般的深长伤疤,自他的额尖一路向下,贯穿了鹰钩般的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
代楼暮云不请自来,甚至还划破了巫咸帐中沿用多年的门帘,慕容祝却连半点反应也无,像是封闭了六识,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按此前的密信,你已成功解决了夸远莫邪叛变一事,迫使他领兵回到子阳州,再不敢踏入云州一步。”
代楼暮云毕竟是苗王,休说是慕容祝,便是天下第一的东方连漠站在面前装神弄鬼,他也不可能发憷。所以,慕容祝不说话,他便先开门见山了。
代楼暮云紧盯着慕容祝脸上的那条伤疤,一字一句道:“可有此事?”
“斗胆问苗王一句,夸远家那孽子,可有杀到王庭之下?”慕容祝睁开眼睛,淡淡反问道,“若是没有,老朽便是做成了此事无疑。”
代楼暮云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嘲弄之意,眉毛一挑,冷笑道:“是么?夸远家确是无疑,但可未派人至我王庭请罪。这一件,我便要治你之过。”
慕容祝波澜不惊道:“苗王有令,老朽怎敢不从。愿伏地听判。”
代楼暮云并未说话,只是抬起他骨节修长的手,用力一握,激得其上一根青筋暴突。
大帐四面的黑色牛皮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中心吸去,引得撑起这座帐子的竹骨咯吱作响。慕容祝神色淡然地端坐在正中心,眉眼平静。
随着代楼暮云眼底怒意越来越深,聚集在这座大帐正中的气流也越来越汹涌不平,四面八方俱是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响,似乎下一刻,这座帐子就会轰然崩塌。
“慕容祝!!”代楼暮云疾呼。
慕容祝沉默不答。
“下毒谋害我生父代楼勿,写密信邀东方连漠出手介入苗疆乱局,暗中与夸远莫邪互通有无,意图代我而为王的,都是你这位,苗疆的大巫咸吧?!”
慕容祝眨了眨眼睛,俯下身子,想拾起地上的鬼miànjù。
但那一刹那,一道气刃劈空而来,一击就将那副恶鬼miànjù击得粉碎,他伸手只捞到了一团尘雾。
“令前苗王在春秋鼎盛之年骤然暴亡,在苗疆留下一个双雄并立之局,看似只是站边的问题。但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让我或夸远莫邪当中的任何一个得到那块玉玦。”代楼暮云的声音阴冷深沉,“只不过想以之为诱饵,逼得大宋派兵入苗,好让东方连漠与解晖这两股势力在苗疆一决雌雄。”
“而你,只要浑水摸鱼,即可在决战之后元气大伤的苗疆坐收渔翁之利,一气称王也并非痴人说梦。”
气息被压迫到极致的狭小营帐之中,代楼暮云的瞳子仿佛在燃烧,银冠之下英发飘舞,他冷冷地盯着慕容祝,一字一顿问道:“可、有、此、事?”
慕容祝不发一言。
“夸远莫邪虽则被你要挟退兵,却并未做出任何不再重返云州的承诺。而一旦东方连漠与解晖开战,他必然则一相助,你只消代替我,将代楼家的兵力投到另一边,便可造成这两败俱伤的局面。”
慕容祝始终不说话,代楼暮云却径自说了下去,没有一丝停顿。
一切都是推测,他却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且无从辩驳。
“所以,你才故意策划了登云楼倾塌之事吧?岐荒山上遇见赵无安,便大抵能够猜到他到王庭还需花多少时日,而后算准日子,在我与他激战至气力俱损的时候毁掉登云楼,让整个苗疆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距离登云楼坍塌,过去了还不到一天,即便是最快的马匹,现在也到不了子阳州内,传达不了我死去的消息。你的谋划虽然无懈可击,却也无法将广阔的苗疆,压缩在一块小小的沙盘之上。你的计划,需要时间来完成。”
“而我只要在这里杀了你,一切便将宣告终结。”
“你的毒谋和你的野心,将会一起沉入黄泉之水,经受三途河永恒洗礼,非至三界终末,枫神凋零,用不得脱!!!”
随着代楼暮云敕令般的宣告,用以支撑大巫咸营帐的十余根青竹接二连三地从正中崩断,屋外狂风漫卷,经历岁月摸索的水牛皮一张一张飞散在空中。
原本漆黑的营帐,也随之渐满天光。
失去了一直用以遮面的鬼miànjù,慕容祝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刺眼的阳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任由锋利气刃割裂着自己的身体。
面对代楼暮云的滔天怒意,即便是赵无安也会感到一丝恐惧,但这位被苗人信仰了数十年的大巫咸,眼中没有丝毫惧意,静如月下清湖。
“你错了,苗王,错得离谱。”他淡淡道。
代楼暮云眸中闪过一丝惑色。
但笼罩着整个营帐的气力仍旧在聚拢,没有一丝停顿迟疑。
“搅乱整个苗疆,并非是为我一己之私。”
“杀了我,于苗疆局势也无分毫裨益。东方连漠仍会出手,大宋军队仍会入苗。这一切,早就在解大人的画卷中,绘得清清楚楚了。”
波澜不惊地说完了这些,慕容祝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总算有了表情。触目惊心的那道疤痕缓缓向外挤出枯死的血肉,他的眼里似有笑意。
而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代楼暮云心头巨震。
“你说什么!?”
解大人,谁是解大人!?
这个问题简直不配提出口,dáàn不言自明,代楼暮云一直便把解晖作为苗疆乱局中最强的敌人来应对。虽然直至现在他仍未能抓到解晖,但他相信只要杀了慕容祝,乱局便顷刻可解。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东方连漠还是解晖,都只是被眼前这个老谋深算苗人给算计了而已。
然而解大人三个字,却从慕容祝口中蹦了出来。
解晖所领黑云会,在天下共设有两门十七阁,造叶与苗疆各有一门。这件事情,代楼暮云也心知肚明。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解晖一个中原人,却能将势力如水一般渗透到苗疆的最核心,眼前的慕容祝身上。
“你……你是五毒门主?”代楼暮云难以置信地问。
“苗王,又猜错了。”
然而慕容祝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起来,并非完全由于代楼暮云的气机压迫,更多的则是因为,他自己身体内的变化。
这个来历几乎已被世人忘记的苍苍老者,在代楼暮云面前忽然拔高了起来。
他的脊背如一座山那般隆起,陈旧的布衣被撕成碎片,脸上恐怖的疤痕里头不住有血肉夹杂着细小的虫向外滴落,五官不约而同地下陷,从眼窝和耳廓里生出细细长长的甲片。
“我,只是五毒本身罢了。”
苗疆大巫咸,慕容祝最后的声音,淹没在了浩瀚虫潮之中。
他的身躯化为一只硕大的虫子,顶着锋锐无双的气劲之墙,向着代楼暮云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蜂鸣声,野兽猎食的低吼声,牛皮混合着青竹被斩碎的裂帛之声,一一响彻在代楼暮云耳畔。慕容祝此前的发言已令他无比震惊,而眼前景致的骤变,则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身在人间。
他一震袖袍,退出大帐之外。耀眼天光洒下,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苗寨血气扑鼻。而就在半柱香之前,这里还是生机盎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苗疆传言,世上有种引魂草,可将一人的性命与数人相连,当魂眼死去之时,服过引魂草之人便会尽数七窍流血而亡,魂魄去往阴间,为其人铺路。
慕容祝帐中空空如也,唯独墙角柜中有草药几许。
代楼暮云的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上来,引燃成燎原之火。
他可以容许别人欺骗他、伤害他、利用他。他是王,一路行来必然敌多友少,他早已认清。
但他不能容忍有人伤害他的子民。
如若不能守护身后万千黎民,则不配为王。
从登上王座的第一天开始,代楼暮云就已然决意要以一己之身,扛起整个苗疆。前路是满池莲花也好、血海炼狱也罢,他都会一路扛着苗疆,咬牙切齿地向前走去,哪怕自己全身血肉模糊、筋骨尽断,也绝不停下。
慕容祝所化的大虫向他扑来,伤疤形成的血盆大口中传来阵阵腥臭气息。
代楼暮云眉心杀气横溢。
“别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束手待毙了。”
“解晖、东方连漠、五毒门,我会一个一个杀过去。”
“我以苗疆之王的身份起誓——”
“我代楼暮云,誓破此局。”
“否则,便叫我目瞎口哑,耳不得听,鼻不得嗅,肉身受三万万凌迟之苦,神魂囚于断罪之海,永世不得超生,戮万民而罪不当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