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黛瓦的小巷里,檐头仍有未干的雨滴坠落。
阳光斜斜照入半巷。
眉清目秀的少女在其间穿行。尽管小巷阡陌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她走得却很笃定。
有心中既定的目标做指引,何愁抵达不了彼岸。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头顶昔日奏响晨钟暮鼓的庄严圣地,如今笼罩在一大片雄浑气机之中,看不真切。
那股气机的汹涌程度,已与那日汴梁城外胡不喜与段狩天交战时别无二致。
虽然知道胡不喜向来出手便是这般气象,但少女倒是对欧阳泽来略感意外。在她印象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很久没有如此大动干戈了。
“如果真是涉及到真龙的事,想来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作壁上观吧。”
少女一边替自己解释着,一边在小巷中穿插,不断接近那座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在当世两大高手的对阵之中坍塌的怀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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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他又见到了那墨绿色的佩囊。
金戈铁马阵阵,碎金振玉之声不绝于耳。赵无安紧紧地皱着眉头,扭曲着脸,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略感熟悉的一副匾额,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真有你的。从四十尺高的地方直接掉下来,怎么就能自信自己死不了?”
熟悉的声音。
赵无安侧过脸,看见一袭青衫在身边晃悠。
而之前所见的那副匾额,也终于想起来了:绝雪堂。
他正躺在一架临时搭起来的担架上,躺在绝雪堂前的小院里。
刑部离怀星阁并不远,看起来是他跳楼之后,苏青荷及时赶到,抢在所有人面前把他给救了回来。
“反正是死不了。比起在那鬼地方硬接欧阳泽来一招,还不如和老天爷赌一赌。”
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赵无安一下子放松下来,懒懒道。
苏青荷在旁边坐下,嗤之以鼻:“没有我及时带人把你接回来,你怎么吃得准那些隶属于欧阳泽来的暗卫,不会趁乱把你砍死?”
赵无安坐起身子,笃定地摇了摇头。
“我落的那块地方,是在深巷,乌篷子叠了少说四五层。从怀星阁上跳下来,按理说是不会落地昏迷的。早在上楼顶之前,我就把那周边的布置全记清楚了。”
苏青荷挑了挑眉:“你不仍是昏迷了么?”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扯走了篷子。明明我在露台上才待了不到三炷香。”
他一脸严肃表情,显然是在沉思。苏青荷也不知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索性不再细问,苦笑着摇了摇头,去桌上拿了一份卷宗,递到赵无安面前。
“之前答应给你的供词,所有的问题,里面都有答案。”苏青荷抱着臂,“至于你为什么会和欧阳泽来在怀星阁顶上打起来,又跟紫宸殿里头的皇帝陛下有什么恩怨,都不是我的事情。抢在众人之前把你救回来,我们算两清了。”
赵无安接过卷宗拿在手里,颇有点沉甸。随口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快找到我?”
“钟响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怀星阁上打成那个样子,鬼才注意不到。”
赵无安斟酌了片晌,还是道:“多谢。”
“无妨。此后可没我什么事了,别再想着让我帮你。”苏青荷转过身去。
赵无安笑道:“你不好奇?”
“好奇会惹祸。祖父说的。”苏青荷头也不回。
“我身上藏了这么多秘密,你倒是第一个丝毫都不好奇的。”赵无安道。
“还有事吗?无事我要送客了。”苏青荷道。
“有。”赵无安一本正经。
“还真有?”苏青荷一愣。
赵无安幽幽道:“我想知道蒋濂究竟是何方人物。你既拜托他去庐州寻我,应该对此人至少有些了解。”
听赵无安提起蒋濂这个名字,苏青荷怔了怔,犹豫片刻,反问道:“他和你还有交集?”
“交集可大了。叫我今天去怀星阁顶上的就是他。他放了鸽子,我倒是差点被人杀了。”
苏青荷低头,若有所思道:“他本不该再来找你的才对。”
“什么意思?”赵无安问道。
“我和蒋濂,是多年的同窗。自我随来了汴梁之后,便是一同念的私塾,同一年应的考。只不过名次有差,我中了举,他却名落孙山。”苏青荷幽幽道。
“这么说来,你们比我想的要熟啊。”赵无安话里话外都是幽怨之意。
毕竟差点死在文圣笔下头,即使对赵无安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倒并非如此。蒋濂在班中沉默寡言,诗书也并无拿得出手的地方,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我离开汴梁,赶赴淮西就任佥事的那夜,他曾找到过我,求了我一件事情。”
“何事?”
“剿灭罗衣阁。”苏青荷一字一句。
赵无安一愣:“他求你剿了罗衣阁?”
“对。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的确是把数年的同窗情谊都摆上了桌子,求我去做这件事情。”苏青荷道,“所以,我倒觉得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将你骗入死地。”
这可不一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赵无安心底默默想道。安晴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便是那纵横江上的大盗兰舟子。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苏青荷的表情也不似说谎。蒋濂为何委托苏青荷这样一件事情,也是颇为奇怪的。
“他与罗衣阁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达不休。我与他毕竟只是同窗情谊,又急赶路,没有细问。往后再想起来时,也觉得专为此事修书有些不妥,便一直未曾问过。去年九月,两浙黑市上忽传出了一柄天价宝刀的消息,我顺藤摸瓜,发现其间有罗衣阁的影子,便穷追不舍,也是想了却旧友的一桩心事。”
赵无安慢慢锁起眉头。
“那后来我与胡不喜在庐州遇见他,也是你靠同窗情谊相托?”
“因他初试不中之后便未再科举,那时方在庐州地界做些生意,我便托他留心一番。”
“他从未提过与你是同窗。”赵无安道。
苏青荷瞳中闪过一道落寞神色,敛容道:“自我出任佥事而他落榜之后,原本泛泛之交,更显疏离。如今他见我,甚至必喊一声大人,才能续言。”
赵无安怔了怔,难得抚掌道:“毕竟世道如此,也非他错。蒋濂为人处世,倒是比我这居士精明得多。”
“若是张口闭口大人就能算作处世精明,那我宁可钝如愚石。”
“人家可不像你,有大宋第一雅士当祖父,当然不管在哪都挺得直腰板。”赵无安从担架上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不过倒也没什么不公平。投胎,是个技术活嘛。”
感慨完了,身体又没什么大碍,赵无安当然懒得多待,便打算收了卷宗出门。
苏青荷背对着他站在“绝雪堂”三字牌匾下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且慢!”
赵无安无奈地停在了院门口。
苏青荷有些犹豫:“……你说,我若是也遇到这么一位不得不低头的大人……”
“你打算和皇帝对着干?”赵无安一针见血。
苏青荷吓得赶紧止住了他的声音,怒目相视道:“胡说什么!”
赵无安摇摇头,叹道:“我早说了嘛,投胎是个技术活。你要是不想处处低头,投胎成那皇帝就好了,谁让你是苏青荷呢。只要没当成那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这两句话说得在理。”苏青荷喃喃。
只要没当成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就算此事冲撞天子,可孟乾雷确是无辜,我不能让真凶仍逍遥法外。”苏青荷笃定道。
“话虽如此,能让你在此纠结甚久,是因为对那位皇帝还有事相求吧。”赵无安不以为然。
苏青荷一惊:“你怎么知道?”
“以你的性子,若只是和皇帝对着干这种小事情,早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卷宗冲进午门了。”赵无安幽幽道,“会阻拦你的,必然是别人。”
苏青荷沉默了许久。
赵无安波澜不惊:“蒋濂想必是恨透了罗衣阁,不杀不快,你恰好有这么个活捉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为你提供消息,蒋濂已做得够好,苏青荷并非知恩不报之人,那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苏青荷闭上眼睛,叹道:“我本意是想等罗衣阁案告破之后,拒赏而将罗衣阁主交由蒋濂处置,姑且算作报答。这已是足够向皇上卖面子的事情,谁料现在又出了孟乾雷这案子。”
旧同窗相求,替无罪之人开脱。以苏青荷的为人,遇上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哪怕有触犯圣上之嫌,也是万万不会犹豫推脱的。
可偏偏这两件事一起堆到了他的案头。
赵无安扬了扬眉毛:“鹊踏枝的人情已还,清笛乡和沁诚客栈里你欠我的也都在汴梁还回来了。这种事情,我可没心思帮你解决。”
苏青荷阴着脸:“那是自然。即使你有意出手,我也无心相求。”
“行了,卷宗已拿到手,也谢谢你救我一命。那么要问你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赵无安道。
“何事?”
赵无安忽启薄唇。
“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菩萨蛮、虞美人。”
五柄飞剑应声自衣袍下倒飞而出,齐齐悬于身后。
“我坠下怀星阁时,六柄飞剑俱被气机牵引,收回身边。后来虽然乌篷子被撤,我气力不支坠地昏倒,也是在确认了飞剑都回到我身上之后。虽然你未拿走鹊踏枝这一点值得道谢,但我还是得问你——”
第一次亲眼见到赵无安驭剑悬空,苏青荷不由猛地瞪大眼睛。
“苏幕遮,哪里去了?”
赵无安的问话里头,带着隐隐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