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有小亭,亭中石桌一张,小凳两对。
段狩天坐在桌边,脸色很是不好,他对面的人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自六年前以五品巅峰的实力出道以来,大小四十余战,生死之战十一场,胜胜败败,段狩天也并非看不开。只是这一次的对手,与他视为毕生之敌的胡不喜关系匪浅。赵无安仅以初入二品的境界,便能接下他引以为傲的绝招,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眼看亭外的飘雪隐隐有渐小下去的架势,赵无安提上剑匣,站起了身。
段狩天神色变了变,“要走吗?”
赵无安懒懒道:“不是我想走,是怕再不走,会被你拖累。”
赵无安也懒得跟段狩天绕圈,便索性据实以告。酣战一场,二人已在亭中歇息了两炷香的时间,想来官府若出动人手,此时也快要找到这边来了。段狩天终究是杀了人,难逃牢狱之灾,赵无安可不想被牵连其中。
段狩天沉吟一阵,起身大拜道:“少侠好身手,段某佩服。今日一战,始知二品真气象,吾辈实是愧对了此等境界。”
赵无安笑道:“此言差矣。你的刀法分明是刚猛路子,却非要拖到二百招以后才见真章,想来应是先天根骨有缺。如你这般本该放弃武道之人却一路攀登至此,才是让无安佩服。”
段狩天愣了愣。仅仅出手两次,赵无安便能看出他身体有先天缺陷,倒是让他更为刮目相看了些。
高手对敌,若是招式刚猛,则必讲求一气雷动,一招毙敌。出手之时调动全身气劲,凝于一点,骤然爆裂,方能让人防不胜防。段狩天却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等到双方气海都频临枯竭,纯靠战阵之间一呼一吸的循环方能继续为战之时,才悍然出招,正是因为他先天奇经八脉有缺,若是在开局便骤然发力,全身内力便会衔接不上,最终自废一身修为。
光是二品境界的赵无安便有此等豪杰魄力,那一品境界的胡不喜,又是何等令人神往!
段狩天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抱拳道:“相见恨晚,实在是相见恨晚!在下本是个浪迹江湖的游子,全然不惧他什么官府追杀。此次便是离开江宁一去不返,也无大碍,只怕是再难遇到如你这般的高手豪侠!”
赵无安淡淡道:“我只是个居士罢了。这次来江宁,也只是打算借道南下而已。”
“南下?”段狩天愣了愣,“那倒是和我不谋而合。段某有位长兄,这些日子正打算南下回乡,段某来江宁,亦是陪他同行。”
他口中的长兄,应当就是酒楼中那个坐在他身边,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段狩天看见赵无安腰间佳人斩而向他发难之时,那个老者亦有劝阻,只可惜全然拦不住气血上涌的段狩天,而后便袖手旁观。直至灰衣剑客尹凤箫突袭时,也并未有任何反应。
本就是名义上的兄长,却能眼睁睁看着段狩天以身犯险而不强加阻拦,赵无安对这老人的印象还当真没好到哪里去。多半是在红尘飘荡已久,大多时候都会明哲保身,即便是结义兄弟遇事,也很难劝得动他全力相助。
这个看法自心头一闪而过,赵无安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抱拳告辞道:“那么无安便先行告退了。能与段先生一战,也是赵无安平生幸事。”
不知不觉,赵无安竟也染上了一丝江湖习气,与段狩天一战作罢,心头也是慷慨激昂,壮志难掩。
飞剑虽在匣中,剑心却已一飞冲天。
段狩天爽快道:“那便江湖再见!”
与段狩天挥手作别,赵无安扭头背上匣子,径直走入了玄武湖后的钟山。
和安晴约好了要在年关过后才出海南下,其实本来是不急着赶赴江宁府的。只不过久达寺已然被废,再待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即便是以他的脸皮厚度,也觉得就这么去安晴家住下有些太不妥当,便只身先来了江宁。
江宁府是当之无愧的大城,其中自然是鱼龙混杂,以赵无安的手段,随随便便揭穿了几个私盐贩子,就弄到了不少的封口费。刚好天气也冷了,买了身白袍,再挑家酒楼吃顿饭,也在情理之中。居然就这么也能遇到段狩天,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虽然他并未shārén,但动静如此之大,江宁府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本该是伤脑筋的事故,但好在城外便有这样一座钟山。虽然不高,却是草木丰茂,应有尽有。
赵无安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当年身无分文,也硬是从昆仑跑到了苗疆。越是这种深山老林,赵无安反而能活得更好。至于久达寺的十年生活,那简直如同极乐世界一般了。
钟山不高,进山的道路却有些曲折。从玄武湖后绕行,复又走了三四里,面前是一条悠长的羊肠小道,曲折环绕至山后方。那里才是真正攀山而上的通道。
林间静谧,只有山脚下的房舍中传来几声犬吠。距黄昏时分还有大约一个时辰,这些房舍之中,也三三两两升起了炊烟。赵无安不想打扰此中山人的清闲生活,悄悄捡了条小道,自山林间穿行而过。
走了没几步,却听见了人声。
“肯定就在这附近了……”絮絮叨叨的人,似乎心里很是不安。
赵无安心念一动,在看到来人之前,便缩到了一块岩石后头,摘下斗笠,只悄悄探出额头和一双眼睛。
比之大路的羊肠蜿蜒,这条林间小路简直就是根棉线,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肩。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也是一前一后,彼此之间相距不过几步。
看见走在中间的少女时,赵无安眼睛一亮,立刻认出了是段桃鲤。
至于另外两个人,他虽没什么印象,却总都觉得眼熟得很。开路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佩剑青年,最后头的少年则麻衣布鞋,看着寒酸得很。
越往前走,最后头的少年脚步越是拖沓,一脸的苦涩难言,开口恳求道:“大侠,侠女,能不能别再往前走了……”
“不行!既然已经发现了兰舟子的踪迹,怎能半途而废?”佩剑青年握紧了手里的一卷布帛,愤愤道。
走在中间的段桃鲤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觉得很不对劲。
本以为这次深入钟山是在大海捞针,谁知道刚出城门不久,便在路旁茶舍里见着一张兰舟子留下的布帛,大放厥词称就在钟山顶上等候,不见不散。
捏着布帛,李凰来兴奋到了极点,一切正如他所料,兰舟子发现绞尽脑汁也无法破除木筒上的机关之时,必然会被迫出此下策,自曝身份来请李凰来赴会。
至于真正见到了兰舟子之后,又如何以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那便是李凰来其后的谋划了。
不过进山不久,客栈的小厮倒是不乐意了起来。一来此处已经离内城太远,回去又得花上不少时间,极可能耽误工时。二来兰舟子是沿海一带都如雷贯耳的大盗,与他正面对峙,显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段桃鲤也觉得李凰来有些自作聪明了。兰舟子何等人物,李凰来又有几分把握能从他手上讨到便宜?再说请他们深入钟山,敌在明我在暗,亦是失了先机,极有可能被兰舟子设计陷害,白白走一趟。
但段桃鲤也心知肚明,被兰舟子窃走图纸,是李凰来疏忽在先,如今能有机会寻回图纸,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因而知道出言劝阻也是无用,索性跟着入山,兴许还能有点收获。
江宁府前身便是南唐都城,金陵兵械库,想来也有不少令人垂涎的精兵良器。饶是段桃鲤,也难说没有丝毫心动。毕竟得到这张图纸,复国的成功率就大为增加。而若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里,则必定令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段桃鲤也觉得不能让兰舟子恣意逍遥。虽然未曾与此人打过交道,但就从李凰来的口气之中,段桃鲤也判断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只是不知,兰舟子此时又会在何处等候?段桃鲤瞥了眼路旁的岩石,心中暗想,总不至于就在这岩石后头吧?
缩着脑袋暗中观察的赵无安赶紧把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已经够了。”走在最后的小厮停下了脚步,面上满是不忿之色,“我已经不想再这么做了。太麻烦了。”
李凰来回过头,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必须跟着。只有你见过兰舟子,我们不能放他逃了。”
“他都已经留下帛书,指引你们来此,难道还会走远?”小厮愤愤道,“大人,你只帮我请了半天的工,我还得回去赚钱养家糊口!李大人你浪迹江湖,自是没有这种烦恼,我们这些打杂的小厮,可没那么好运气!”
李凰来嘴角动了动,面色很不好看。
躲在石头后面的赵无安听见争吵,又偷偷伸出了脑袋。说来也怪,李凰来那张生气的脸,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跟在清笛乡遇到苏青荷的那一次,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赵无安心中一动。难道……
而那厢,李凰来竭力克制着情绪,沉声道:“有何亏欠的工钱,我再补给你便是。”
“哼,李先生休要再逞强了!”小厮冷哼一声道,“手执梨花落绒伞,腰佩白玉长剑,住江宁府中最豪华的酒楼,李先生当真豪门风骨。但任谁都知道,没了天仙宗的支持,姑苏孟家,已然倒了!”
李凰来面色大变,怒叱道:“一介轻贱小厮,胡言乱语些什么!”
场面忽然大变,段桃鲤一时不知所措,躲在石头背后的赵无安无所事事,听了两人对话,就当做找到了个乐子一般,在心里头琢磨了起来。
说到天仙宗和姑苏孟家,想必涉及到的的便是在杭州时他所破的那起案子。天仙宗宗主肖东来被来路不明的孤女乔溪谋害,实则是为了实现姜彩衣的fùchóu。他一死,天仙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如今就算仍然苟延残喘,只怕最后仍然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不过姑苏孟家财大气粗,与天仙宗的联姻最多只能说是锦上添花,惊艳群雄的天仙宴也是孟氏一族出资出力一手操办。天仙宗虽亡,孟家却不至于就此家道中落。这小厮说的话,看来确与胡言乱语别无二致。
孰料那小厮不仅不低头认错,反而变本加厉,从段桃鲤身旁绕过,贴近李凰来,一字一句冷冷道:“孟家是前朝大姓,杀害天仙宗宗主之人被押赴开封,当晚便被释放。找谁来顶罪,自然是不言而喻。在那种地方,能杀掉肖东来的,也只有孟乾雷一个人。孟家主一入狱,孟氏便会立时群龙无首,骨肉相残。大宋皇帝喜闻乐见他们自相残杀,也算借肖东来之死,替王朝抹去了一个祸患。”
“孟家虽尚有一气可支,但大厦将倾,已然是既定的气数。是盛是衰,他们总归也已雄踞江南百载之久,盈虚有数,倒是无甚挂念。但你却不一样——”
“没了姑苏孟家,李凰来,你连条狗,都不是。”
李凰来面色大变,震怒交加之下,怒喝一声,伸手便要拔出鞘中长剑,恨不得让这口出狂言的小厮血溅当场。
但是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和这小厮,离得太近了。
近到一掌轰出便会当即令人殒命,近到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白玉长剑,卡在鞘中难以拔出。
事实上就在他的手刚一碰到剑柄时。
砰!
他口中狂吐出一口血箭,身子便如被流矢射穿的飞鸟,猛然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