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庐州转赴淮南,渡江已是十一月间。
除了渡口孤零零的几艘小船,寒江两边已不见丝毫人影,只有一座凉亭孤立冷风之中,夜鸦喑哑。
撑船的老叟呼出一口寒气,将头上的斗笠又向下扣了扣。“江上风紧,留神扯呼点儿。”
“是。”赵无安收了袖子,悠悠一揖。
抵达庐州之时天气已然转凉,他便又购置了件和去年如出一辙的白袍披在白衣之上。身后一路随行的诸人,也都多少添了些衣物。
江水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天空云层厚重,低低得好似要向这片压下来。
长篙一撑,两艘船便已竖了过来,靠粗绳系着才没顺水飘走。
“一船走人,一船走行李。不放心的,派个硬点子跟行李走。”
那老叟也不知在这津口撑了多久的船,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无安转过身,瞥了一眼诸人。
自庐州出来后,清笛乡那名为徐龙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再跟随了。众人一路又换了三四家驿站,行李虽已精简至极,搬扯起来仍觉得不少。
“我带着行李压后,老胡,你带他们先坐船。”他淡淡吩咐道。
胡不喜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踩上了小舟,段桃鲤和代楼暮云随机跟上,安南则陪安广茂一道牵了安夫人走在后头。
“江水寒冷,夫人多加当心。”赵无安叮嘱道。
行至此处,众人一路起行停歇,俱由安夫人指挥,竟也置办得井井有条。当了三十年良家媳妇的老姑娘做起事来,威风仍不减当年。
饶是如此,身体总归欺瞒不得。短短两月时光,安夫人却比之前在清笛乡时又要消瘦了一大圈,本就纤细的身躯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握,面色也苍白如纸,时常咯血。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自心疼。
都说天下父母心,最是教人潸然泪下。安夫人肯连性命也不要,迈步子离了三十年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清笛乡,去找她的女儿。
不论结果,她却比任何人都先下定了决心,连安广茂也劝不动,赵无安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无颜要她在乡中静候。
但自淮西一路赴蜀,如今才走了半路,安夫人的身子便已如风中残烛,赵无安实在是不知她能否撑到入蜀见到安晴的那一天。
正出神间,第二船的行李也俱运上捆好了。撑船的老叟用力咳嗽了两声才将赵无安唤回来,迈步登船。
长篙蜻蜓点水般临岸一支,小船便破开水浪,向前晃去。
前一艘船尚驶出不久,速度也不快,悠悠地斩着波浪。一前一后穿过江上薄薄的雾霭。
赵无安立在船头,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这是要去哪儿啊?”撑船的老叟忽然问了一句。
赵无安愣了愣,答道:“入蜀。”
“去投奔远亲?”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不……赴蜀,去参加那来年的武林盟主大选。”
老叟噢了一声,静静撑着船。
长篙一次次点破水波,老人的动作快而不乱,江面也无风浪,小舟平稳地前进着。
老叟忽然又道:“我儿子以前,也说要去江湖上闯荡。我还记得那是个大太阳天,他背了把自己偷偷摸摸打出来的剑,就从村子后头跑了出去。被我抓住,跪在我面前,说要去灵山学艺,将来当天下第一。”
赵无安默默听着。
“我放他走了,临走给他塞了二十两银子。”老人叹了口气,“那是我几十年来打鱼,偷偷给他攒下的老婆本,这几年手上实在没力气了,捞不动鱼,才做起了这撑船的生意。”
“那后来呢?”赵无安问。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后来。”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听说灵山离这不远,但若要走过去的话,少说得走上十天十夜。我就挑了一年不忙的日子,天不亮就出村,没日没夜地走,第六天走到路边一间客栈,找人一问,才知道灵山就在头顶上。”
赵无安没有作声。
“我没上山。那山道又长又崎岖,听说武功不好的人走到一半,就会有跌坠悬崖的风险。又说灵山一年开两次山门,春夏与秋冬之交,会有高人下山道收徒。我在山脚喝了杯茶,耗光了身上带来的所有银子,就走了。你们江湖人常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老叟面色不变,却像是很好奇似的,淡淡问道:“像我这样,打了半辈子鱼,又撑了半辈子的船,只到过灵山脚下喝了一杯茶,算不算江湖?”
赵无安温颜道:“算。”
“那我儿子那样,背了把破破烂烂的剑,揣了二十两银子,至今也不知在哪,也算江湖了?”
“算。”赵无安瞳子如星海。
“那那武林大会,那天下第一,也算江湖?”
“都算江湖。”赵无安点头道,“父母心、游子意,侠情恩仇,都是江湖。”
老叟嗤了一声:“也不知有什么好,前赴后继。”
赵无安笑道:“是啊。”
正说话间,前方的船上,段桃鲤忽然跳了起来,仰头望向空中。
“雪!”
赵无安怔了怔,仰起头来,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确然,苍冷天空中,稀疏雪花扑簌簌落下,停留在他的肩头,晶莹璀错。一身白袍愈显清冷孤绝,身后洛神红匣,也染上几片银白雪花。
放眼天地,江白云阔,飞雪徐徐而落,一叶扁舟荡在江心,如入诗画。
“新雪来了啊。又快到腊月咯。”老人发出一声悠悠长叹,“是忙起来的时候了。载完你们这一批入蜀的,这片儿江很快就不渡人啦。”
赵无安怔了怔,浅笑道:“要过年去了么?”
“是啊,咱老百姓一年到头,可没多少舒服日子可盼,还不都是巴望着腊月的那几天,能缩在床上享享清福。”
赵无安讷讷道:“那,灵山上那位……”
话一出口他便后了悔,本不该如此提及这老人伤心之事才对。
不料老人面色却不变,呵呵一笑道:“找不回来咯,江湖大,大到葬人无处寻啊……”
声音悠悠落在一片无际长江中。
两岸猿声啼不住。
长篙一点,轻舟已泊至岸边。
赵无安轻揽白衣,下了船。在船夫帮忙下卸尽船上的行李。
过江已是蜀地,雪势渐大,染白了雪中人的青丝,一时满岸尽立白发人。
“翻过这座山,再往后走半里路,就有人家住。”船夫淡淡嘱咐了一句,又呼道:“后会有期咯——”
轻舟逐渐远去岸边。
赵无安挥手致意。段桃鲤也两手在嘴边作喇叭状,喊道:“多谢二位老人家!”
赵无安侧过头去,瞥见代楼暮云站在安家二老旁边,抱着臂膀,颇有些不快地望向漫天风雪。
也不知是否因雪色衬托,安夫人的面色似乎比刚渡江时红润了不少。头上三三两两的白发也掩映于霜雪之中不见踪迹,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赵无安垂下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忘了问那位灵山弟子的名姓。”
“灵山弟子?老大要问什么灵山弟子?”胡不喜凑近他身边,抖了抖头上的雪花,笑道,“这雪还来得真是时候,刚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看那苗疆小皇帝都被冻成什么样了。”
“霜前冷雪后寒,这还没到冷的时候呢。”赵无安说着,有意无意睨了代楼暮云一眼。
胡不喜在旁哈哈直笑。
代楼暮云翻个白眼,单臂束紧了自己那身单衣。
安夫人淡淡道:“走了。”
一行人便依言转身离去。只剩下赵无安和胡不喜依旧杵着没动。
二人默默伫立岸边,对着一江寒雪。
胡不喜咳了一声:“老大怎么不走?”
“你在等什么?”赵无安凝视着江心问道。
“哈?”
“下雪起风,很快就要封渡口,你在这里等着什么?”赵无安转过眸子来,直直看着胡不喜,“清笛乡中,我一直忍着没问,如今再向前便是蜀地,你还不肯说么?”
胡不喜干笑道:“老大你在说什么呀……”
“我去安家提亲那日,恰逢代楼暮云劫走段桃鲤。”赵无安沉声道,“当我回客栈来拦代楼暮云的时候,他已劫了段桃鲤离开。这本没什么关系,再去追就是了,可为什么直到我自乡口回来,都没看见你有动身的意思?”
胡不喜猛地一怔,愣在了原地。
“无论什么时候,你从不曾晚到过一步,胡不喜。”
赵无安紧盯着他的眼睛,眸若深潭,古井不波。
“可那一日,你至少晚了三个时辰。甚至我回到客栈的时候,你还在四平八稳地吃着牛肉面。那可真是好一碗牛肉面。”
胡不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赔笑道:“老大你听我解释……”
“不。我不需要解释。”赵无安摇摇头,“我姑且还觉得自己识人有方,和别人相处得越久,我就越不想听解释。”
“何况是你,已与我相识了二十三年的人。”
赵无安转身离去,徒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你要我如何信你的花言巧语,抑或肺腑之词?”
这一年漫天飞雪中。
白袍居士背匣入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