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取来了。
安广茂也似乎变得更清醒了些,浑身酒意消了大半。
忽然间,院中又刮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秋意萧瑟。
顶着凉薄的秋风,安广茂自安南手中颤抖着接过了那柄斧头。木柄陈旧得几近腐朽,斧刃却银亮,似是近来刚被人细细打磨过。
看着安广茂步履艰难,安南忍不住开口道:“要不还是让大哥……”
“我还没死呢!”安广茂忽然狠狠道。
安南连忙住了口。满眼关切地看着安广茂拎着斧头,一步步地走向院中那棵樟树。
风刮得更大,种在院子另一头的枇杷树被吹落大把叶子,接二连三地打在安南身上。他眯起眼睛防住风沙,目光紧紧地随着风中不住前进的安广茂。
安家的前院,种了两棵树,一棵低瘦的枇杷树,叶子时常稀疏零落,每年结的果子倒还挺甜。
另一棵,便是此时安广茂正走去的樟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虽然树龄不过十余,却已森森参天。
安南是亲眼看着大哥和父亲在院中种下这棵树的。那一年,他的妹妹安晴正出生,母亲也因生安晴而落下了病根,自此常年卧床,气色少有好的时候。
风越来越大了。枇杷树的叶子卷着沙土,从院中呼啸而过。
安南转眼望向檐下,看见了安兴国的身影。和他一样,默默伫立着,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父亲。
安广茂终于走到了樟树前。
“终于生了个丫头,要起什么名字好呢?”
“你呀,别人家都是要大胖儿子,你偏生了两个还不够,倒想要个女儿。”
“这不是生个女儿,以后你也不觉得孤单么?”
“我说老安,这不管生男生女,最后都是一样的。儿子出门闯荡,女儿也终究得嫁人。”
“……”
“哈哈,瞧把你吓得,从小就是这德行,这都三个孩子的爹了,还改不了。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叫安小吓好了,以后天天吓你。”
“……今儿天气这么好,那就叫安晴吧。”
当时的他,为防女儿真被这么随意叫做安小吓,灵机一动起了个直到如今听起来还颇为不错的名字。
谁料那尚躺在产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竟掩嘴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子。”她道,“小女儿要是随了你,还不知道被什么男人给骗到天涯海角去。”
自从安晴和赵无安一起回了清笛乡的那天起,安广茂就从家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间深处,找出了这把斧子。每日早起磨洗,到今天,总算锋利得可堪一观。
这棵树,也是从安晴出生的那天便种下的。
轻抚着粗壮的树干,安广茂举起了斧子,努力睁开眼睛,借着星光,琢磨下斧的位置。
第一斧一定要砍得平稳,砍下去了就不能改道,要稳稳地把树根一半给劈开,这是叫一马平川。
安广茂劈下了第一斧,没劈歪,却比想象得矮了些。他拿手比划了下,没多大问题,只是接下来往里砍就得费劲了。
又往四周补了两斧子,看着差不多了,安广茂绕到树背后,把斧子抬到了稍高点的地方,稳稳地一斧劈下去。愈发得心应手了。
他又不是个樵夫,做这事难免生疏。然而这一辈子就算把再多木头给劈歪了砍断了,却唯独这一棵,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事。
风儿呼呼吹过小院,叶片婆娑着,树冠缓缓向一旁倾倒下去。
安广茂晃了晃,似是没能避开身子,眼看着要被大树击中,屋檐下的安南和安兴国连忙冲了出去。
“别过来!”
一向仁慈的安广茂,却在此时尽最大的嗓门,喝止了两个儿子。
大树险险擦着安广茂的身子倒了下去,树枝刮花了他的脸。安广茂却浑然不惧。
安兴国和安南停下了脚步,互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之情。
安广茂缓缓走到那棵倒下的樟树前,手持着斧子,一点一点地削去树上多余的枝叶,只留下粗壮的树干。
根座上残余的木材,做成首饰盒。安广茂这些年攒钱买的明珠吊坠、翡翠镯子,一股脑都放进去。安夫人年轻时家里也还阔绰,玉镯子便买了二三对,这次是说什么也都得全拿出来了。
从树冠往下数的那半部分,斩去多余的枝叶,凿空中间,整捣成平实的衣箱子。除了出嫁那天必穿的嫁衣,四季衣裳、替换的鞋帽,更是一件也不能少。
从树根到树中段,一大段既轻又结实的木头,对半劈开再钉实,然后就要把后屋晒了好几天的那对蚕丝枕被收好放进去了。
安广茂一边想着,一边挥动手里的斧子。这边砍一下,那边敲一下,边想边做,困了就灌上一碗冷茶提神。
安南提来了墨尺和钉锤,安兴国也去里屋搬出来两张凳子,在倒塌的樟树旁坐下,顺着安广茂划出来的木头敲敲打打。
安广茂斜眼看着,没有作声,埋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活计。
皓月西沉,东天升起一抹鱼肚白,村头那只报晓的鸡又开始咯咯直叫。
父子三人忙了一整晚,脸上却都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也在他们手上,化为了几口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广茂放下手里捏了一夜的斧子,望向里屋。他那夫人夜里向来睡得浅,也不知昨晚受了惊扰没有。
安南和安兴国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那口箱子搬到了院子一角,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就差上漆了。”安兴国道,“这就让我来吧。”
清笛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儿出嫁时,需得生父伐树,长子上漆。
安广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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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安晴今天醒得特别早。
村头那只报晓的公鸡刚一打鸣,她便睁开了眼睛。
将散乱的鬓发撩到脑后,安晴坐起身子,才发现另半边床已经空空如也。她心中一怔,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毕竟是嫁人前的最后一夜,在安夫人的央求下,昨晚安晴早早抱着被褥,和娘亲睡到了家中最大的一张床上。
两人拥着被子说到很晚,安晴最后困得都已睁不开眼睛,才勉强沉沉睡去,今早却又早早醒了。
像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厅堂里的安夫人推门而入,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向睡眼惺忪的安晴。
“醒了?”
安晴茫然点点头。“娘怎么起得这么早?”
安夫人握着木梳,奋力地将杂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显得有些消瘦的脸上浮起一道笑容:“今天怎么说也是你出嫁的日子,娘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晴怔怔地没回过神来,就听安夫人柔声续道:“然后呢,再好好帮你打扮打扮。晴儿今天呀,一定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
安晴微微红了脸。
安夫人轻笑着举起木梳道:“来,让我给晴儿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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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正午的时候,安家门口就陆陆续续聚满了前来祝贺的宾客。平日里就互有照拂的邻居自然不在话下,安广茂所在的衙门居然也来了三十多号人,从仆役到仵作应有尽有,漆黑的官服就占了半道。
之前青鬼案中,涉案的三家倒是都没出现在现场,不过段夫人仍是差人送来了一份不薄的贺礼。
安广茂站在门口接客,看见这一份冠着段家名头的贺礼时,也怔愣了半天,仍是含笑着收下。
想来当年清笛乡那件青鬼案,可是震惊了十里八乡的大案子。牵扯出乱葬岗的诡秘不谈,光是生父杀子,便足够耸人听闻。孔百桑入狱之后,孔夫人没多久也疯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不知出走去了哪里,昔日的孔家如今已成一片荒芜。
另外两家人倒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段夫人拖着病躯,一手撑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段家,又从远房处过继来一个侄子,日子像是又回到了段邦才去世之前的时候。
提起青鬼案,就不得不又想起另外一人。安广茂在人群中左右张望,果然看见了自己想找的那人。
张忱也来了,仍旧披着一袭麻衣,头戴白纱,只是纱上别了一枝红花。
轮到她到安广茂面前时,并未递什么东西,只是微微弯腰道:“为侄儿披麻三年,如今仍在期内,自认吃不起这喜宴,姑且来送个祝愿。”
安广茂和颜悦色道:“无妨,进去坐吧,这婚宴摆了好几桌呢。”
张忱倔强摇头道:“这喜宴何能容得下一个披麻的妇人……再说我此来也未备贺礼……”
“还是进去吧。”
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人难以拒绝。张忱怔了怔,抬起头,便看见了身边一袭鲜红婚衣的赵无安。
安广茂也一愣,转而笑道:“新郎官开口,可不得不从了啊。”
眼见正主出现,围在安家门前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赵无安,张忱竟不知怎地泪水盈眶。
她肃容正色,对着赵无安深深一躬。
赵无安苦笑着扶住了她,轻声道:“不必如此。”
“多谢恩公。”张忱仍倔强道。
赵无安挠挠下巴,“不用叫我恩公啦……毕竟,我并未改变什么,也没能让张瑾舟起死回生。”
张忱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张家清贫,也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早年梨园中学过几首曲儿。愿在婚宴上,为恩公唱一曲‘贺新郎’。”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无安又如何不知,张忱最想的,只怕还是在张瑾舟的婚宴上,唱这一曲贺新郎。
只是终难如愿。
于是他轻轻拉了拉张忱的袖子,为这位妇人抹平衣上褶皱。
“我知道了,唱吧。”他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