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顿悟?
顿开金锁、立地成佛?
确有这样的可能。
然而在七十年前,那位远道而来的吐蕃高僧,翻越过重重雪山,带给蜀中的,不可能是这样一段空洞道理。
久达寺中,慈清临死前所言的中原佛法仍有缺数,也不像是能被这种论法填补完整的。
佛坛论经,到了至臻的地步,比的就不只是对佛法的字句理解,还有从佛经中悟出的内门功夫,融会贯通到自身,以佛法形成的佛力,遥相对抗。
当今天下,外家武学固然自成一派,然传承至今的三教却皆重内功,亦非无根之术。
赵无安在久达寺住了十年,也见过不少住持方丈们论经,不光见到了纳字成气的玄妙内门功夫,甚至还偷师化用了几手。一掌智慧印虽不常用,猛然打出去,也能让道行不深的对手震上一会。
开坛论经,天下僧人辩不过蜀地十愿僧,不光是佛法上落了下乘。
而是在对辩之中,无形气机对抗上,也被死死压了一头。
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临阵遇上悍然气机压迫,便如真佛降临,一时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已是先自乱了方寸。言语的回击更是寡淡无力,几番撕扯下来,也只能被迫认负。
这正是赵无安想要的顿悟。
七十年前那位吐蕃僧人,带给中原佛法的那份大礼,并非佛法道理,而是心法。
一段足够冲击一品天命境界的绝妙心法。
“小禅宗的顿悟心法,简单明了,你若是想学,不过二三个时辰便能融会贯通。但除你之外,无人可得。”
无疾僧说着,瞥了眼一旁坐着的代楼桑榆。
赵无安苦笑道:“麻烦你出去等一会了。”
代楼桑榆没抗拒,背起剑匣便走了出去,还顺势带上了大门。
殿内只剩下了八个人。
无疾僧淡淡道:“我等七人,每人会说一字,七字成一句,这段心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句,我们只说一次。能掌握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赵无安连忙正襟危坐,运起体内气机。
“是。”
内力激发,赵无安周身长衣鼓荡,体内气机充盈如海。
无疾僧微微一笑,淡淡道:“天。”
丰收僧连忙接上:“柱。”
其余五人顺次开口。
“天柱通达纳灵气,贮灌丹田溢勿停。八脉皆休从此寂,百穴真气勿通行。四柱内府擎天地,破肺纳腑金丹宁。”
每出一字,皆有一道如潮气机破空而出,遥遥向赵无安输来。灌入体内则如逢甘霖,一时灵台清明,全身气机几乎停滞不动,唯有丹田溢满元气。
赵无安双目紧闭,浑身颤抖,凝神接纳这七位高僧递来的珍贵气机,同时依言运转体内气息,停顿八脉百穴真气涌动,而放任天地灵气自头顶贯身而过。不多时,浑身便滚烫通红,头发一根根直立而起。
天地灵气肆意冲刷着这具未经打磨的躯体,并以一股不可遏制的劲头,将之改头换面。
内府前所未有地清朗,赵无安几乎能感受到体内冉冉升起一颗圆润金丹,烘得全身发烫,口鼻欲呼吸而不得。
七位僧人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是六识正在彻底丧失的标志。赵无安生怕遗漏了哪句,将全身气力灌注至耳畔,竭尽全力凝神谛听,并继续依言行事。
七七四十九句话,眨眼便尽数念完。再无外界气机传导,赵无安独自一人消化着这前所未有的浓郁气机,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经历着脱胎换骨的改变。
小禅宗不传之秘,原来竟是如此心法。
先封六识,以内府沟通天地,再开灵识时便如重启鸿蒙,登时天地万象,顿然得解。
此即为所谓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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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赵无安几近虚脱走出大殿时,天色已然昏暗。
代楼桑榆听话地坐在阶前等着他,两个时辰似乎从没变换过位置。见他提着书箱走出来,便连忙迎上。
“这下可是脱胎换骨了。”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摸着湿透的衣服苦笑道。
代楼桑榆歪头道:“衣服湿了,脱下洗?”
望了望天色,赵无安摇了摇头。
“我还是怕来不及,先上路吧。”
“去哪?”
“顺着那百里蜀道再往回走一点儿的地方。”赵无安背起书箱。
代楼桑榆连忙背了剑匣,快步赶上,二人并肩行在虎浴桥上。
代楼桑榆偷偷瞅了赵无安几眼。他虽背着沉重不输往日的书箱,步伐却稳健了许多,看不出颓势了。
好奇心一旦上来,可就怎么都没法藏。
代楼桑榆不住地前后晃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无安,就差摇着他的手臂求他说个明白了。
赵无安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也算因果有偿吧。”
“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的代楼桑榆断然道。
“这套心法七十年前是吐蕃一位高僧带来中原的,虽然因洛剑七之事而被两朝庙堂封印,但终究还是留下了蜀地十愿僧这样的传人。”
代楼桑榆不解道:“为什么教给你?”
“因为我那个朋友啊。你不是听见了吗?”赵无安笑道。
代楼桑榆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讷讷道:“吐蕃的……朋友……只有闻川瑜。”
“对,是他。”
既然她猜到了,赵无安索性也就不再掩饰。
“你还记得吧,闻川瑜的父亲,是一位吐蕃贵族,与洛剑七的次女相恋,生下一对双胞胎。长兄为闻川瑜,妹妹则是姜彩衣。”
代楼桑榆点了点头。
“而闻川瑜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吐蕃贵族的父亲,来头可不小,是个割据一方的亲王。十愿僧所说两代人的人情,也就是从他那个时候开始,对这一派小禅宗的大力扶持与帮助。可以说,没有闻川瑜的父上两代,小禅宗心法在中原决计到不了这样的地位。”
“哦……”代楼桑榆恍然大悟地拉长了语调。
“本来听他说起这件事,我也没什么想法,最多将之当成一派另辟蹊径的佛家武学。但是知道了顿悟之说和洛剑七天命境界的关系后,却不由得多想了许多。至于洛剑七的女儿与那吐蕃人的相识是否和这有关,我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了。”
代楼桑榆问:“洛剑七的天命境,很可能是借助了顿悟之理才修成的,所以,你才来了这里?”
“这倒并非如此。小禅宗心法只是锦上添花,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得来峨眉一趟。此行真正的目的,还是见一面蜀地十愿僧。”赵无安道。
“见他们?”
“因顿悟之理的存在,蜀地十愿僧对蜀地,乃至整个中原的佛法,都将影响深远。”赵无安淡淡道,“我希望,他们能去一趟瓦兰。”
“瓦兰?”代楼桑榆愣住了。
若说距离,瓦兰和蜀地倒也不远,算是比邻而居。
“瓦兰昔日人称佛国,如今却陷于战火之中,段桃鲤有心无力,也迫切需要一个助力。更重要的,我还是怕如今孱弱无力的瓦兰被人有心利用,引发更大的祸患。”
代楼桑榆歪头想了想,道:“哥哥去了趟瓦兰,很快又回来了,带了个公主。”
“那正是在福州海域,被贪魔殿与黑云会合谋劫走的段桃鲤。”赵无安道,“四朝结盟的玉佩只是顺带物,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是有潜力在国内一呼百应的段桃鲤。”
代楼桑榆若有所悟。
“如果代楼暮云没能半途截下楚霆,而真让他们带着被挟持的段桃鲤回了瓦兰,则整个西南局势,岌岌可危。”
“能劫一次,就能劫两次。只要公主还在,还是很危险。”代楼桑榆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是。只要瓦兰不安,可乘之机就永远存在。当下的瓦兰,比起由谁掌权,更重要的是给民众带去一份值得信赖的引导。这一点,佛学比庙堂管用。”
代楼桑榆用力点头。
“他们也算同意了我的请求,只不过,要等到盟主重选结束之后。”
望着愈发昏暗的天空,赵无安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紧蹙。
代楼桑榆探出柔荑,抹平他紧皱着的眉头。
下山路险峻漫长,抹黑走更是险象环生,不过二人都未停下脚步。
经年跋涉山水,为争取时间常常昼夜不休。这样的艰难,他们早已惯然处之。
代楼桑榆问道:“那接下来要去见谁?”
光是步行至峨眉山就已耗去将近十日,距离盟主大选的天数,也所剩无几了。
赵无安低头琢磨了一会,道:“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反正先去吧,把消息带去。”
“带给谁?”
“宇文孤悬。”赵无安道,“他在石牛道前设了探子,我若是回到那里,多半能找到造叶的人。”
代楼桑榆疑惑地歪了歪头。
“宇文孤悬,不是在城里就见过吗?”
“那里可做不得数,他无非就是想逼我退出。”赵无安道,“但我非但不退,还要想尽办法,把他也设入局内。想来他不会乐意。”
代楼桑榆呵呵一乐。
中原重选盟主,宇文孤悬作为造叶庙堂之人,想来不太会出手干涉。
而他既然出现在了蜀地,也就意味着,除了这趟大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在这里完成。
赵无安想要的,正是那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