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莫稻驾着马车离开山庄后不久,秦穆就提着半只烧鸡半瓶烧酒,在柳叶山庄正门的迎客石上一屁股坐下,扯开裹在烧鸡外头的油纸,大快朵颐起来,嚼得满嘴流油。
姐姐秦九当上了柳叶山庄的正夫人,这些年来也争气得很,生了三个儿子并一个女儿,算是坐稳了正夫人的位子,就算柳四爷老来耐不住寂寞想要纳妾,想来也动摇不了秦九在庄中的地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秦穆这个当弟弟的在家大业大的柳叶山庄里混吃混喝,柳四爷也算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前两天小少爷最心爱的宝刀丢了,可让柳四爷一阵着急,秦穆混迹扬州市井,消息来得快,也更早知道有个叫赵无安的居士断案很是厉害,如今正巧在扬州,就要入赘到风家里头去,和那个二十大几了都没能嫁的出去的风瑾大xiǎojiě喜结良缘。
秦穆这么一合计,自己也在柳叶山庄添了这么久麻烦,如今碰上丢刀,多少也该帮帮忙。早几天就偷偷托人联系了那个正与风家xiǎojiě浓情蜜意的赵无安,今天便是约好的日子,想要给庄中众人一个惊喜,顺便也让小少爷多青眼自己几分。虽说小少爷将来掌权的机会也小,但总归比那个整天阴着一张脸的二少爷要容易亲近得多,反正还没到柳四爷蹬腿的那一天,谁知道未来这少庄主之位究竟是谁的?
没想到,按照约定时间等在门口的秦穆,没等到百姓口中的赵无安,等来了个gāofǎng的张莫闲。
张莫闲一路火急火燎地跑来,断了的手指还在拼命滴血,他一个踉跄,几乎是爬着到了秦穆面前,跪下去猛然磕头道:“我错了,我错了,秦大爷,我不是赵无安,我不是。我只是以前听过这个名字,就用个假名字糊弄人罢了,我的真名叫张莫闲,秦大爷恕罪啊。秦夫人已经去请到了真正的赵无安,我如果再陪您入庄,那一定会露馅的。秦大爷放我一条生路啊!”
秦穆惊得嘴里的烧鸡都掉了下来。打得好好的如意算盘落空,秦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就抓起地上的张莫闲,气急败坏道:“你他娘敢骗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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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张莫闲紧赶慢赶,比赵无安先到了柳叶山庄赔罪,到底还是避不过秦穆的滔天怒火。自知理亏,张莫闲也不敢扭头逃走,被怒气冲冲的秦穆押着到了宝库前,等着前来的赵无安抓个现行。
这么一来,多少还能在三少爷面前留下点印象,不至于苦心积虑,倒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看到柳蹑风带着个货真价实的缁衣居士的时候,秦穆觉得这一把总算是赌对了。
看到秦穆押着个长得极像赵无安的青衣人,柳蹑风也觉得奇怪,身后的涂弥则轻轻地惊呼一声,一下子停住脚步,定定站在原地。
“秦叔叔,这是?”柳蹑风疑惑问道。
秦穆厉声道:“几日前我就听说扬州来了个赵无安,断案颇有些神通,就想请过来给你找刀,谁知道找来个冒牌货。直到今天这家伙知道瞒不下去了,才屁滚尿流过来求饶,我哪能放他走?这就带过来给三少爷您,还有赵居士处置!”
自认这番马屁总算没拍到马尾巴上的秦穆暗地里松了口气,不过看看这白衣居士,赵无安和张莫闲,长得还真是像啊。
张莫闲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柳蹑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冒牌货不知如何是好,扭头把目光投向了赵无安。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请为我打开门,我想看看佳人斩失踪前所在的位置。”
柳蹑风哦了一声,摸出腰间的钥匙,径自走过秦穆和张莫闲,埋头开门,把两人晾在了一边。
“赵无安!”张莫闲忽然在赵无安脚边跪了下来,涕泪横流。
专心致志注视着柳蹑风开门的赵无安懒懒斜了他一眼,后面,小道姑涂弥的眉头死死皱起。代楼桑榆悄悄靠近她,伸手替她抹平蹙起的秀眉。
“之前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用张莫闲的身份,好好活着。扬州城外我已经改过自新,所以才来柳叶山庄找秦穆叔说清楚的。”当着许多人的面,张莫闲痛哭流涕。
赵无安径自向前走去。
“你用什么名字,我不关心,也没什么想法。”赵无安淡淡道。
“我只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老老实实地做个人。”
赵无安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无法耳闻,身边无论是柳蹑风还是秦穆都没什么反应,但是落在张莫闲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乍鸣。
堂堂正正。
自己多少年没听到过这个词了,多少年没有好好地大喊一声“老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莫闲”了?姓名只不过是区区一个空壳,之所以要将之盗用,一开始不过是因为嫉妒,不过是因为赵无安的仁慈,到后来,甚至疯狂得失去了自己。
不顾四周人惊诧的目光,张莫闲跪了下来,用力地在地面上磕了三个头。桑林之中小路也是泥土,磕上去响声不大,但张莫闲仍然磕飞了一大块泥土,磕得额头青肿。
张莫闲开口了,道尽了十五年辗转流亡的凄楚,也道尽了十五年来对赵无安爱恨交杂的复杂情感,哽咽道:“我以后,好好做一个张莫闲。”
他被赵无安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断去的那根手指还未包扎上,此刻微一用力,鲜血又汩汩而出。
赵无安径自走入宝库门,柳蹑风退开一步,恭迎他进入。
门后有牌匾,书着“百刀阁”字样,字势龙飞凤舞,奈何笔力不济,各处锋刃都未饱满点开。赵无安侧目看了柳蹑风一眼,觉得是这少年亲自提笔题的字。
走入门后,三步之外便有一道漫长阶梯笔直向下,道路尽头有黯淡灯火。柳蹑风提醒了一句留神脚下,便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赵无安紧随其后,再而后是秦穆与代楼桑榆、涂弥两女。
涂弥最后一个走入地道,在走过张莫闲身边时,张莫闲讷讷地抬头:“涂弥……”
小涂弥的背影微微一颤,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地道漫长,大约距离地面足有一丈。快走到尽头时,柳蹑风忽然转过头小声对赵无安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但你毕竟是人们交相传颂的神断居士赵无安,慈悲为怀,我想你会放过那个冒充你的人吧?”
赵无安苦笑道:“我还真不想被传颂,也不想放过他。”
柳蹑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无奈道:“哎呀,你就看在我柳家三少爷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这样,只要你和他冰释前嫌,不管最后有没有找到佳人斩,我都付你一半酬金!怎么样?”
赵无安忍俊不禁。本来他也自认为已经教训了张莫闲一顿,往后不会再出手为难,没想到柳家的小少爷心地这么善良,不惜破财也要保他人平安,似乎佳人斩对这位嗜兵器如命的少爷而言,还算不上多贵重。
他淡淡问道:“少爷觉得,佳人斩价值几何?”
“那当然是价值连城了!那个卖刀的贺知古不识货,还好少爷我慧眼识珠,花三百两就给买了回来。”说到这里,柳蹑风眼底浮现出痛惜之色,“可惜呀,我一回来就把刀藏好在这里头,还没怎么把玩呢,就被偷了。”
“那是把好刀?”
“是啊,色泽光鲜,削铁如泥,是把好刀。”柳少爷不以为意地点头道。
“只有佳人斩被偷了?”
柳少爷沉痛地叹道:“没错。佳人斩虽然贵重,可我的宝库里头还有不少价值连城的神兵,偏偏就是这把中看不中用的短刀被人偷走了。只能说这个贼,是有备而来啊。”
短短几句交谈,赵无安也摸清楚了这个柳家三少爷的性格。少年心性,自然是不怎么藏掖得住情绪,但柳蹑风与人交谈并无豪门阔少的得意气势,反而相当亲切大方,出乎赵无安的意料,居然是个还挺容易相处的人。
“喏,到了。”柳蹑风在一间小室前停下脚步,伸手拉开了栅门。门后出现了一个狭小的方形空间,最多只能容两人站立,不过现在小室的最中心摆了个上头空空如也的刀架,所以连站进去一个人都困难。
刀架总计高五尺,下面四尺半是个圆柱形的垫桌,上面半尺则是一对沉木镶精钢的稳重刀架,间隔一尺排开,刚好足够放置传闻中那把佳人斩。
赵无安伸手在两个刀架中间缓缓通过,又收了回来,淡淡道:“行窃者是从底下把刀取走的。”
“他从底下还是上面,跟凶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啊?”柳蹑风极为烦恼地道。
赵无安笑道:“当然有关系,所有你不慎忽略掉的细节,都在一五一十地指向那个偷走佳人斩的凶手。细节不会说谎,它是最诚实的。”
柳蹑风掏了掏耳朵,一本正经道:“不愧是赵居士,果然神棍。”说完,便捂着肚子,友善地大笑起来:“玩笑玩笑,莫要当真。”
这种年轻人才有的对话方式让赵无安听了也想哈哈大笑,不过毕竟是在探案,毕竟是在地下,赵无安还是放下了心中笑意,埋头认真扫视起佳人斩失窃的地方来。
百刀阁宝库的门,是常年闭锁的,也并无被破坏的痕迹,柳蹑风身上和总管库房那里各有一把钥匙。栅门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仅仅是为了美观。一旦开门进了宝库,便能够无所阻挡地直达佳人斩所在的小室。
赵无安忽然道:“这个宝库,就只有一扇正门?”
“是啊。”柳蹑风点头,“我一直走这里。”
“地下空气通畅,不可能没有通风口。”
柳蹑风一下子被问住了,转头看向秦穆,后者证实道:“确实有不下数个通风口,散布在桑林各处。但是开口的大小,都只有手臂粗细。常人要运进东西简单,潜入进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赵无安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想胡乱猜测,但我想你也能猜到。偷了佳人斩的,很有可能就是你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