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传说,总有终结的时候。
正如洛剑七如一颗流星般划过大宋的版图,最终在造叶国坠落了。剑神的传说随之终结。
今夜的宇文孤悬,已然足够缔造传说。
可他的传说也止步于今夜了。
那洋洋洒洒数千近万把兵器一同浮上半空的时候,便是解晖,也瞠目结舌了很久很久。
御气离体,如洛剑七那般遥控七剑已是极限,休说百把,便是十余兵刃,哪怕只能驭来装装样子,也足够令人惊为天人。
而宇文孤悬。
一声纳命,唤出满座侠者刀兵千余。
的确,就在那一瞬,连解晖心头也闪过一丝我命休矣的念头。
数千把的刀剑如果同时袭向同一个人,那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来的。如果能再给他十倍的人手,或许还能试上一试。
所幸,解晖的绝望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宇文孤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祭出他的最后一招。
那被他唤出鞘的近万刀兵,仅仅在空中停顿了几息时间,便纷纷如雨般坠落。满场群响一时不绝。
而宇文孤悬,僵僵立在距离解晖五步的地方,睚眦欲裂,气断息绝。
曾一手把持造叶朝政足足二十年的权臣,在仅有黯淡火光噼啪的夜里死去了。
他没能带走解晖与他陪葬,也没能将那八千柄刀剑的神魂,带入阴阳交缝之界。
但他死得狂放,死得孤勇。
那声纳命。
是悬崖纵身的最后奋勇,是他在这片人间,倾尽全力交出的最后一点精魂。
解晖足足愣了三十息的时间,才猛然吸了一口气,冷汗灌满全身。
他做梦也想不到,孤高如宇文孤悬,竟然也会舍得拼上自己的性命,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所幸,仍是自己赢到了最后。惊心动魄、生死一线,他总算是把一切都扛了下来。
远远不止今夜,还有更早以前。
柳四、严道活、东方连漠、宇文孤悬,旧时代的神话们,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落幕。仍未退去的,也已赶上了倒计时。
而他终于站到了山顶,站到了赢家的位置,站到了洛剑七曾到达过的那个高度。
那个足以俯瞰整个江湖,足以将整片山河纳入囊中的高度。
休说凡人,多少自命不凡的武夫权才碌碌一生,也绝无机会窥得这胜境一厘。
一旦来到了这里,就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一抹淡淡的杀气自解晖瞳眸之中浮起。
六十年前他们杀了你,如今我再来杀了他们,也算拿血洗山河,换个天地清净。
他慢慢抬起了手,身后一众黑云屏息以待。
反正也已见了血光。只消他一念下去,将这武林大会的会场化作血火深渊,也算不得什么。
正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庄严声音:“施主还请就此收手!”
解晖微微一怔,皱了皱眉。
扬名天下的蜀地十愿僧,终于姗姗来迟。然而之前那般翻天覆地的闹腾,也不见他们出手制止,说不定还存了些许借他人之手制服黑云会的心思。
想到这一层,解晖就不由对这些老僧人心生厌意。
声音虽只一道,但落在解晖面前的身影却有足足八人。
八人双掌合十。
这八人虽然年岁貌相各有不同,面色却肃穆如一人,闭目合掌。
只听当中那位僧人道:“老僧深知施主问鼎武林之雄心壮意,但规矩不可破,子时已过,按律当闭幕歇战,以候明朝天明。还请施主就此收手。”
方才虽经激战,台下夜漏却毫发未损。如今漏尽无声,确是过了子时。
蜀地十愿僧依律行事,算是给尽了颜面,也做足了让步。
毕竟谁都看得出,要是真让解晖把这手给抬起来,整座会场怕是要血流成河,厮杀直至天明。
解晖冷哼一声,抬眸冷笑道:“我若是不收手呢?”
无疾僧轻叹一声。
“那老僧只能依律行事,惩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剩下七名僧人同时手结不竭佛印,袍袖涌动,眸中透出无畏之色。
法身顿结,则此地空无色空无闻空无相空无欲身,唯万法排空。
八名僧人,挡在此世之恶与数万江湖武人之间,神色决然。
他们可不是什么佛门金刚,纵然横念坚毅无匹,也徒为八具肉身而已。
然而解晖却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眼前的八个人,似乎让他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还不是黑云会主人的时候,解家绸缎庄的少主,所曾经见过的景象。
幽州城下,百里伏尸。为护大军撤退,从容赴死的那七百零三人。
无妨,就让这片江湖再晚一天落入自己手里吧。
解晖放下了即将抬起的手,再度眯起了眼睛,把三千红尘都藏入眼底。
“明日辰时,我在这里等你们。”
留下这句话,他淡淡转身离去,身后黑云随行。
如同来时那样,黑云会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小巷的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会场中。
解晖消失后半晌,假东方连漠“咣”地一下坐回了身后的椅子里,汗如雨下。
寂静持续了许久。会场中甚至没有人敢动一下身子,场外倒是逐渐起了些许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黑云会的所有人彻底消失,无疾僧才转过身子,朝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武林大会首日已毕,诸位英雄豪杰还请暂回休息,明日辰时再来。”
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大会共分两日,第一日开到子时,第二日则到日落之时为止。凡第一日曾上台挑战过之人皆可于次日参选,呼声最高之人则当选盟主。
蜀地十愿僧是制定规矩的人,他们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阻止解晖,才能让今夜少流上一些血。
解晖总算是在今夜收了手,场中人士,就算有从未听过黑云会名号的,此时也多少明白过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逐渐有人起身离席,向蜀地十愿僧遥遥一揖后便转身离去。巨变在即,纵然深知蜀地十愿僧这回是当了一次中原群雄的救命恩人,也无人有闲心在这个晚上拉着他们道谢。
毕竟,今夜他们依然能保下中原群雄,可到了明天,就再无定数了。
今夜,不知道多少人将会彻夜无眠,不知将有多少暗流涌动,更加不知明日太阳升起之时,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喜悠悠倒了一杯酒,灌入喉咙里,神情黯然。
“怎么?”诸南盏望着他渐紧蹙的眉心,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胡不喜也曾是登临过那般胜境之人,距这仙人境界,也曾只是一步之遥。
心下虽百味交杂,她终究是个不肯服软的女子,越是熟悉亲近,越难诚切相对。
嘴上便道:“见前辈之于武道精深,自惭形秽了?”
胡不喜翻了翻眉头,有些不悦,“自惭形秽倒不至于,俺也非到不了那个境界。”
他复又斟酒一杯,站起身子,将一樽清酒洒于漫天星河下。
“敬一杯前辈故去罢了。”
诸人在旁,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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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上临仙道时,唐家堡中近十分之九的弟子已败在她手上。
但她自认下手皆留有分寸,不曾伤及人命。
毕竟今夜来此,她想要取的,只有一人的性命而已。
自堡中旋梯登顶,由于架空廊桥中穿行而过,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堡外那条瀑布顶端的临仙石同高的一条廊道。
廊道空悬于绝壁之上,宽仅两尺,长四十余丈。
走过这条临仙道,其后就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的卧房。
一路冲杀,涂弥胸中战意正盛,执剑前行,眉间朱砂愈发鲜红艳烈。
而出乎她的意料,站在廊桥上方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算算日子,也不算太久未见。
江宁府外的村落中有过一次碰面,福州城外的沙滩上,她也曾见过化装成别人的他。
自那之后,涂弥杀过很多的人。
自那之后,莫稻也有过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遭遇。
只是,今夜在这临仙道上的碰面,两人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
月洒清辉,飒飒寒风于空谷穿过,吹起少年衣摆,吹皱少女如月的眉。
“怎么是你……”涂弥愣愣发问。
一身战意也消了大半。
莫稻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早从东方连漠开始传授他武功时,就曾告诉过他今夜将会发生的事情。
会有一柄精心打磨了三十年的利剑,在今天晚上刺向武林盟主的胸口。而他,就是东方连漠自渺渺人世中选出的天命之人,替他挡下那至关重要的一剑。
换句话说,东方连漠救莫稻的命、传他武功、助他扬名天下,也不过就是要他在今天晚上,替自己挡下那命定的一劫而已。
莫稻当然也欣然接受。
如若不是东方连漠,他早因身上的怪疾,不知死在了哪条街的角落里。
多活下来的这段日子,再加上雄刀百会上扬名天下的体验,就是让他用命来换,都也值了。
只是看到来的人居然是涂弥,他难免为之一怔。
涂弥愤而问道:“何以要为这等伪君子卖命?”
莫稻下意识道:“盟主为天下豪雄,行事磊落光明,为人仗义仁厚,何来伪君子之说?倒是你,昆仑道宗之后,何苦自贱自轻为一届刺客?”
涂弥皱起眉头。
莫稻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曾将整座江湖置于棋局之上的生死诘问,如今横亘在两名初出茅庐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少女之间。
何为黑。
何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