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王庭,登云楼顶。
在温暖的南方,入春一月,气候便已宜人至极。然而即便如此,在楼顶铺席而坐的代仡宁仍是裹紧了自己那件几经春秋的薄棉衫。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他养的第十四代鹞已经学会筑巢生子,老到王庭内外,已再无人记得代仡的姓氏。
故而他身上这一件棉衫,也已经很旧了。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它是哪年哪月,只依稀记得,似乎也是这样的春日黎明。
檐下有鸟雀叽啾,似又是有新燕衔泥来此筑巢。燕儿不惧楼高,反倒觉得比起树木来更为舒适。故而每年入夏之时,登云楼的檐下都会多出无数鼓鼓囊囊的巢穴,远望像是一顶顶深棕色的灯笼。
代仡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浅酌低吟。
楼底有脚步声渐近。
除他之外,整个苗疆也只有一人有权登上这座楼的楼顶,故而代仡宁无需任何猜测,就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而来人那双紫云靴踏在木板上不急不缓的声音,也太过容易辨认。代仡宁知道他要是存心想隐藏起自己的行踪,绝不会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所以倒不如说这脚步声是故意踩给自己听,只是为了宣告那人的到来而已。
未等那人自台阶底下露出头来,代仡宁就已经自觉地将他面前的那杯酒给斟满。
代楼暮云不急不缓地登楼,不急不缓地迈步至楼顶酒桌边,望着桌上杯中清亮的酒液,沉默不语。
代仡宁当然知道他在忧虑着什么。
苗王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但真正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甚至夸远莫邪,都不值一提。
“王妹吉人自有天相,无需多虑。”代仡宁淡淡地劝了一句。
整个苗疆上下,也只有他胆敢与苗王这样对话。
代楼暮云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就不曾担心过自己的mèimèi。”
代仡宁也为难地沉默了一阵,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初为寻私自出逃的代楼桑榆,苗王要亲自微服北上之时,代仡宁为了劝阻,可没少受过这人的气。
“外忧内患,父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可真是让我好一阵头疼啊。”
说着,代楼暮云的手抚上了登云楼顶的枫木栏杆。
倚楼而望,视线可及苗疆百里。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我可不怕。”
代仡宁始终端着酒杯,欲言又止。
这位被外界传得凶神恶煞的苗疆霸王,本尊可没那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代仡宁与他交谈之时,仍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生怕戳到他的痛处。
代楼暮云伸出手掌,拍了拍栏杆。
“先来说说中原之事吧。柳叶山庄虽灭,但柳停雷未死,柳家七把家传宝刀也有三把在他身上。东方连漠要想斩草除根,必派人对其追杀不止。以他的权势,不难给柳停雷安一个必死的罪名。但柳停雷要死里逃生也不算太难,只消投向另外一位中原武林巨擘,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代仡宁不动声色道:“是解晖吧。”
“不错。若说如今东方连漠是正道领袖,解晖便是在邪道上一手遮天,但还远远不到摊牌的时候,柳叶山庄这一次可谓是走投无路了。”代楼暮云面带微笑,眼底隐有杀机闪动,“至于东方连漠的后手,也不是没有。除去唐门败絮其中,不值一提外,太原聂家、昆仑道宗,以及造叶国上下,都可谓是这位武林盟主的一大助力。久达寺之变,段桃鲤若能活着回去,瓦兰便算是与大宋彻底撕破了脸皮。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能将我等拉拢,东方连漠可说是胜局已定。中原这盘棋,是他赢了。”
“赢得兵不血刃啊。”代仡宁又给自己悠悠斟上一盏酒。
“但段桃鲤并未回去。”代楼暮云笑道,“这便是解晖的高明之处。劫段桃鲤回贪魔殿,瓦兰便会在其中摇摆不定。而控制住严道活,昆仑道宗也不敢擅动。东方连漠一下子失去两枚筹码,唯有借太原聂家之势,抓紧侵食柳叶山庄,才有一战之力。正因如此,他才不惜派杜伤泉亲自出面,也要送我苗疆这一份大礼。”
代楼暮云伸手从腰间猛地拽下一枚玉佩,放在掌心把玩起来。
“无论我还是夸远莫邪,自相争斗必然奄奄一息,与东方连漠合作似乎已成定局。他及时送来的这一块独山玉玦,我虽没有抢到,却也未便宜夸远莫邪。说起来,还多亏大巫咸站在我们这一边,逼得夸远莫邪退兵回到子阳州。东方连漠的好意,顿时成了一张废纸。”
代仡宁此时也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得玉者为王。本意是让你们互相争夺,两败俱伤从而不得不依赖他,以博取苗疆与之结盟。但既然如今夸远与代楼一家都未得到独山玉,东方连漠应该也很头疼吧?”
“所以,仡伯你其实多虑了。”
代楼暮云走回桌边,仅用一指挑起桌上的酒樽,送到嘴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桑榆落难,我其实并无半点担心之意。因为大宋若欲使我苗疆失势,注定会把桑榆,连同那一块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独山玉玦,给我亲自送来登云楼。我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代仡宁皱起了眉头,嗓音深沉。
“只怕他们还没这个悟性啊。”
“不必担心,因为他们当中还有个脑袋好使的中原人。”代楼暮云嘴角带着浅淡笑意,“他说他要来苗疆找我,那他就一定会来。”
————————————————————
飞鹊营不愧是大宋军队中首屈一指的精英。
相处已有两日有余,无论行军扎寨还是进食入眠,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即便是军中忽然多出了几个外人,安晴在这些最普通的士卒中也看不见丝毫交头接耳的现象。
自朝至暮,一路西进行军,这群人沉默得就像是木偶。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飞鹊营啊……”安晴若有所思地抿着嘴,“总觉得之前受骗了不少。”
“之前要让你相信徐荣是好人,当然得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来。”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握着缰绳,缓缓驭马前行,“你以为在苗疆这种敏感地带,大宋的军人会很亲切可人?”
安晴板着脸:“我果然还是比较讨厌那种欺骗别人的人。”
“他也是被迫为之。毕竟身为大宋的军人,肩上的重担也是我们想象不出的。”赵无安眯起眼睛,打量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徐荣,眼底并无多少不满之意。
“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讲,说是我们胁迫了他也不为过。”
坐在赵无安马鞍后头的代楼桑榆愉快地高举双臂欢呼了一声。
瞥了一眼大大方方与赵无安同乘一骑的代楼桑榆,安晴愤愤地咬着嘴唇,哼道:“不行,相比骗人,我果然还是更讨厌……”
赵无安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之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照顾伤员,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有暴君才会弃之不顾。”
代楼桑榆对着安晴眨了眨眼睛,歪过头,笑靥如花。
“别对我笑啊喂!”安晴一下子窘迫地红了脸,转过视线。
始终是一脸淡然的赵无安,此时也难免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时间倒回到两天之前,他与安晴二rénmiàn对数千深入苗疆的飞鹊营军士,仅仅用几句话,便将徐荣的一切作为给彻底否定。
肩负了重任的飞鹊营当然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徐荣甚至差一点就有了将赵无安碎尸万段以泄愤的念头。
但最后,面对着盛怒的飞鹊营统领,赵无安仍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救了自己与安晴,也一手导致了如今这飞鹊营与他们一同西进的局面。
首先,既然独山玉玦是东方连漠送来苗疆的信物,也就相当于将这二者绑在了一根绳子上。对于这位雄踞一方的武林盟主,大宋一直苦不堪言,如今有了这层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然而象征着信物的玉玦已经被宋人自己抢到了手里,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要继续拉东方连漠下水,宋人也只能再把这块经过数层算计抢到手的玉玦亲自给苗人送回去。
出于大巫咸慕容祝与赵无安的威胁,夸远莫邪已然退兵。虽然不知巫咸究竟对夸远莫邪做了什么,但以苗人阴险复杂的秘术,夸远莫邪就算仍有反扑之力,只怕也偏居一隅,不敢再度出兵。
那么要送回玉玦的对象,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将玉玦送去苗疆王庭,坐实代楼暮云与东方连漠的联盟,再以此为藉口,同时向二者发难。对于大宋来说,双线开战虽然艰难了些,却已是最妥当的做法。因为若是让不稳定的因素存续下去,所造成的损害必然是此时此刻的数倍不止。
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这句话用来形容苗疆与东方连漠极为合适,对飞鹊营与赵无安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毕竟赵无安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飞鹊营若要讨伐苗疆,助力自然是越多越好,赵无安与之同行,也是徐荣深思熟虑之后,咬牙接受的最好结果。
到了这一步,局势似乎已经极为明朗。
飞鹊营在苗疆边境行的苦肉计仍然生效,用来诬陷苗人也是再合适不过。赵无安随着两千全副武装的飞鹊营将士,亦是一路西进,逐渐接近了位于云州的苗疆王庭。
与此同时,东方连漠埋在苗疆的棋子,除杜伤泉外皆未现身,也不知这位武林盟主是否为了挑起战火,亲临苗疆。
大巫咸慕容祝自那日岐荒山惊鸿一现后便不知所踪,夸远莫邪也已率领着三百亲兵退回子阳州休养生息,无人知道他是否还有心参战。
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顶,举樽在手,遥遥俯瞰百里苗疆大地,双目含笑。
悠悠云州。
三千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