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锐的刀劲自半空倒劈而下,转到身后方凝为实体。
在那个声音刚响起来的时候,慕容清竹也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去,但直到佳人斩的锐意自颈后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和杜伤泉一样,都被彻彻底底地欺骗了。
赵无安驭剑而起,声势唬人地说要一刀杀了慕容清竹,是骗局;
胡不喜的声音自天空传来,引得杜伤泉当即便一掌拍向头顶,亦是骗局。
不过,明白了这一切的慕容清竹,早就失去了还手的机会。佳人斩挥出一道残忍刀锋,刹那间就将她的头顶削去一片。
终究,五毒门主与代楼桑榆之间还有着天壤之差。代楼桑榆自幼被作为蛊王容器培养,身侧五尺密布毒虫,五毒门主却没有这个能力。
直到胡不喜偷偷摸摸到她身后,她也毫无察觉。
但见血沫狂涌,慕容清竹也如同令狐亚一般倒在地上。
赵无安苦笑道:“现在又是二对一了。”
杜伤泉神色大惊,拧身后退,遥遥望着形成犄角之势的胡赵二人,眼中神情惊疑不定。
“嘿,瞧你那熊样!”胡不喜满不在乎地把佳人斩的刀背往肩上一砸,大大咧咧道,“若说是那姓解的老头亲自来也就算了,派个不知道排行老几的手下,也好意思在我老大面前狐假虎威?”
他以手握拳,重重砸了下墙壁,敲得圆壁之上粉尘皆簌簌飘落。
“老大打得过的人,骂得过的架,我老胡绝不插手蹚浑水。老大打不过的高手,吵不过的婊子,老胡我统统一刀砍了去,别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塞了啥,就想着恶心我老大!老大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也是你们能恶心到的?”
赵无安无奈地瞥了瞥他:“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啊。”
胡不喜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夸夸夸。”
二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丝毫也看不出是许久未见的样子。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错,毕竟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胡不喜乔装扮作车夫的样子,送赵无安来这座圆塔。
近半年不见,胡不喜比起久达寺时消瘦了些许,但仍能看出那圆滚滚挺起来的肚子。不知是不是乔装的效果,他的脸倒是更沧桑了不少,浓黑的胡茬绕着嘴唇,一蓬乱发也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味道。
唯有那手握佳人斩,咧嘴大笑的模样,和柳叶山庄之时一模一样。
望着这丝毫没有惧意的二人,杜伤泉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可别以为人数占优,就是稳操胜券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半柱香前的你。”赵无安慵懒眼神中伴有一丝轻蔑。
胡不喜何时入的苗疆,何时扮作车夫混入了解晖的手下,这些赵无安一概不知。
但从佳人斩消失、他在车里醒来的那一刻,赵无安就已心知自己胜券在握。
毕竟彼此相识已逾二十年,那个驾车的背影,赵无安一望便知。
二人此时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倒是令杜伤泉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束手于身后,暗聚掌力,本期可猝不及防地出招,袭杀二者中的一人。但就在他凝神感受塔内气氛之时,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知何时,赵无安已然抓过洛神剑匣放于身前,与胡不喜彼此相隔四尺。洛神剑意如圜如刃,并不强盛,但已然能将周边十丈笼罩在内。
而胡不喜手握佳人斩,身上气息升腾,刀意凛冽,仿佛一气出刀便可骤灭塔内曜日光辉。
杜伤泉长眉微蹙,装作不经意地放下袖中所蓄之势,波澜不惊地后退了一步。
倒是胡不喜得理不饶人地往前迈了一步,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笑道:“呦呦呦,怎么回事啊?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黑云会舵主的手下,以清风晓雾闻名于中原武林的杜伤泉,也会有露怯的时候?”
杜伤泉额尖有青筋跳动,但抑制住了与之搭话的冲动,谨慎地保持自己在赵无安的洛神剑气范围之外。
赵无安心中,倒是对这位一品高手的看法又上升了一层。柳叶山庄中的百里狂也算是二品高手中的佼佼者,却连续吃了两次闷亏才反应过来他与胡不喜搭配成的阵法的高明之处。
而杜伤泉,仅与他交过一次手,就能敏锐判断出二人站位乃是结阵,并未莽撞入内,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们得打一场硬仗。
品阶上仅差一级,实力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赵无安此时也算是明白了代楼暮云所说的二品之内无人胜他是什么意思。以代楼暮云的天赋,只怕早就有了晋入一品的能力,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才将自身实力限制在二品之下。
如此说来,此番苗疆乱局一过,他能否胜过代楼暮云,还真不好说。
眼见一般的挑衅无用,胡不喜不禁龇牙咧嘴地一笑,将佳人斩高高抛上半空,又稳稳接住。
“哎呀,你这老家伙可真没意思。大家都是一品高手,打就打嘛,干嘛扭扭捏捏的。”
说着,胡不喜就作势要向前走去。杜伤泉见状,又飞快后退了一步。
不料胡不喜迈出去一半的步子却又收了回来。杜伤泉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若这边动了,必然落入陷阱。而对方一旦动身,则是自乱阵法。
慕容清竹方死不久,难不成他们三人就一直在这边耗下去?
心中冒出来这个念头没多久,赵无安似乎便沉不住气了,叹道:“罢了,在此处耗着也没有意义,苗疆之乱尚未解围,我们先走吧。”
说罢,他竟然看也不看杜伤泉一眼,便背起了剑匣,转身向出口走去。
眼见赵无安此举,杜伤泉心中一动,却又疑他有什么别的陷阱,始终站在原地不敢走动,期待着胡不喜也放下警惕的那一刻。
尽管始终腆着一张笑脸,把玩着手里的佳人斩,但杜伤泉知道胡不喜可没有一刻放松过。
不过赵无安都已经走了,胡不喜想来也快了吧?
孰料,直到杜伤泉已经看不见赵无安的背影了,胡不喜仍然站在门口,与杜伤泉对峙着。
片刻之后,胡不喜淡淡道:“老大,出门之后,记得按车上的地图走,去到云州北部的午阳关,就能见到大宋的军旅了。到那时候,是成是败,可就怪不得我老胡了啊。”
甬道里,只回荡着一阵愈来愈小的脚步声,而无赵无安的回应。
胡不喜只是继续朗声道:“不过我知道的啦,老大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会来苗疆的。嘿嘿,这个就暂且保密吧,不过可以稍稍透露一下,是一位即将与你为敌的前辈给我的提醒。”
脚步微微一滞,而后前行如常。
“老大,以后的路,老胡我是越来越难陪在你身边啦。不过就跟那年你杀狼的时候告诉我的一样,认清了一件事那就做到底,选择了一条路那就走到头,没有反悔可言。老胡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甬道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赵无安心知胡不喜对他亦是多有隐瞒,却不敢出声再问。
只是心底,难免升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
其实,胡不喜一直站在原地大放厥词之时,赵无安就已明白他意中所指。他们几乎打娘胎里下来开始就是互相熟识的朋友,彼此之间传递消息,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与柳叶山庄时如出一辙的结论。面对一品高手,胡不喜留,赵无安走。
拼死战一场,或许也能与杜伤泉打个平分秋色,可苗疆危局已然刻不容缓。
又是胡不喜留下来单独面对不知深浅的对手,又是九死一生。
终于临近了圆塔的出口,胡不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几乎听不真切。
“说归说,但我是不可能死在这里的。”
“贺阑珊的事情,还没有好好与你道谢呢,不是么?”
赵无安心头一震。
“老大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乔溪的案子,也就只有你才能处理成那样了。”胡不喜感慨道,“这辈子有老大你这个朋友,我老胡就算是与全天下为敌,也浑然不怵啊。”
赵无安几乎难以自扼地回过头去:“你——”
甬道深处,骤然爆发出一道炫目光华。晴天白日之下,西天有斗牛二星紫气冲霄,刀意连横。
“且瞧我这一招半里刀法!”胡不喜的声音从其间传来。
赵无安已安然无恙,他却向着杜伤泉发动了一往无前的冲锋。
赵无安的思维停滞了短短的一瞬,随即他回过神来,便再也没有了在原地停留的念头,而是发了疯一般地向着那辆马车走去。
像是在争取着什么,又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一生之中,他唯有两次,走得如此彷徨。
一次是雁荡关外,契丹铁骑蜂拥而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刹那间被冲的四分五散,他生命所寄托的人也消散在浩瀚马潮中,血衣成灰,肉躯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便是苗疆禁地圆塔之外。
他白衣红匣,眉宇间神色如旧,仓皇而逃。
而胡不喜,向着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清风晓雾,劈出了忘我的一刀。
一刀可破半里乾坤,一刀可熄天地日月,一刀可崩山川星辰。是为胡不喜的半里刀法。
赵无安脑海中,又回荡起了那个养育他和胡不喜在草原上长大的温润女子,所诵出的那一首豪情万丈的词。
“千古江山,风流人物,更难数豪杰几许。”
“凡尘俗事,岂可阻凛然意气!”
“狂歌执剑,风流傲岸,去且去,江山百代,自有我来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