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漆黑夜色之中,篝火噼啪。
安晴屈膝坐在火旁,一声不吭跳跃的焰色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周围的狼嚎却越来越近了,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啮咬声、草木断裂声,以及近在眼前的火焰噼啪声。安晴并非不困倦,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睡。
在荒野睡着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即便是最害怕火焰的野兽,在确定猎物陷入昏迷之后也会愈来愈胆大,最终扑上前去发疯地啃咬。尽管心知肚明,安晴却亦觉得自己撑不到天亮了。
东方的天色暗如泼了浓墨,安晴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荒野里发起抖来。
而答应她去去便回的赵无安,却直到此时也不曾出现,只有愈来愈近的狼群,不曾远去。
安晴不由得回想起了仍在清笛乡的日子。
她那自小生长的镇子,虽然不如京杭繁华,亦不似这苗疆与福州的趣味横生,却别有一番滋味。那总爱乱发脾气的娘,说话永远慢半拍的爹,看着鱼肉百姓其实却颇有大贤官气象的县令爷,都是那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日子里,不可忘怀的风景。
而她却一心想要跑得更远,跑到福州仍不满足,硬是跑来了苗疆。半是因为对赵无安的承诺,半也是因为自己心里,一直不安于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
她也渴望像赵无安那样,拥有一身胆识武学,能剥丝抽茧,气驭飞剑,斩去这江湖上无数罪孽。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无能也无力面对这江湖的纷繁,人心的复杂。
若非是赵无安,她也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贪狼啸月,夜色里忽然亮起了几点萤火般的绿光,极速地移动着向这边接近。
安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从面前的篝火之中拿出了一根燃烧着的火把,双手握紧,对向了未知的夜幕。
夜色中有狼群吠啸,安晴打足了精神,警觉地注意着身边的一切。
忽有马蹄哒哒,如风般击碎了这夜色的沉寂。
在安晴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身披白袍、肩负红匣之人已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正如那一天土地庙外,他伸手拂去厚重木门上灰尘时,一般地突如其来。
赵无安驭马在安晴面前停下,骏马高扬前蹄,惊起一地尘嚣。
方才还冷静得无以复加的安晴,在看见他出现的瞬间,一下子泫然欲泣。
她几乎想立刻冲上去抱住他。
赵无安翻身下马,安晴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了出去。她受够了这里的孤寂和寒冷,只想在他怀中寻得一丝暖意。
但她的脚步却忽然间停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赵无安怀中,已然抱着一个女子。安晴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安晴安然无恙,赵无安松了口气:“还好,你还没事。”
安晴欲语眼先红,眼看眼泪就要不争气地留下来,她立刻耍小性子般把脸扭向一旁,只是以余光投来疑问的眼神。
赵无安无奈道:“我总不能看着桑榆赴死。”
他形容枯槁,显然此前也是恶战一场。安晴虽然也知道代楼桑榆对赵无安而言意义非小,但她刚刚独自一人在荒野中呆了半晚,赵无安却呵护有加地抱着代楼桑榆来见她,安晴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说话,索性就继续把头扭向了一边。
偏偏那边儿另一匹马上还有个更闲不住的小将军在火上浇油。
“看不出来赵居士还是个左拥右抱的主,都已经有了如此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是毫不贪恋,一心想着英雄救美,徐荣佩服!”
被取笑了的赵无安连半点羞赧都无,反而是一脸冷淡地注视着徐荣,语气中敌意显然:“你身为飞鹊营统领,为何会躲在虎来商会的那车货物之中?苗家与蜀中武林为争这一车独山玉可谓倾尽全力,一品高手与苗疆蛊王尽出无遗,东西却落入你怀中,倒是坐山观虎斗得不亦乐乎。”
徐荣被说得一怔,胯下马儿倒退了两步,一脸痛心疾首:“赵居士,我徐荣与你以兄弟相称,便是对你掏心掏肺,何以还怀疑起我来了?”
赵无安缄口不言,徐荣与他对视了半晌,只得叹口气,解释道:“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有反心,朝廷对之忌惮已久,不过当今天下半数一品高手皆在东方连漠麾下,正面宣战对蜀中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若要将东方连漠赶下台去,唯有斩其爪牙一途。”
赵无安默默地听着,并不发表看法,眼中疑虑之色不但未有消减,反而更甚。
“你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清风晓雾’谷如来,真名叫做杜伤泉,便是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十年来此人一直在苗疆huódòng,经营着不少据点,这家坪山客栈就是其中一个。我那天带着青娘赶回飞鹊主营之后便收到lánjié此人的命令,说他前些日子乔装打扮,跟着虎来商会的一批货物北上,看样子是想暗度陈仓,借机离开苗疆。不过就刚才客栈之中的情形来看,是将帅想错了。”
“坪山客栈既然是杜伤泉一手所创,这里想必是他设立的收网之处。也正是在此处,他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正是如此!”眼见赵无安能举一反三,徐荣十分高兴,“虽说主帅的命令是让我混入商队,伺机识破杜伤泉的阴谋,但既然杜伤泉已然打算在坪山客栈shārén越货,那我也就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了。正因如此,此前才未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与你们相识。”
“那你又是如何混入货物之中的?”
“虎来商会自一旬之前从云州出发时,一路便遭遇无数lánjié,杜伤泉乔装作成一名走商,自然不可暴露武功,所以大多人马,都是由万里客栈的少当家从万机所阻。一路行来,万里客栈的镖师和趟子手也损失惨重,只剩从万机一人护镖。趁他不在意之时从马厩中钻入车内,其实简单得很。”
“从马厩里?”
赵无安回忆起了初来此地时所见之景,也就恍然大悟。当时商队的主人吕乾在石桌旁买醉,而从万机则背靠马厩,一脸决然地修理着自己的弓。徐荣大概就是趁这个时候,从马车后面钻了进去。
那时谷如来深居屋中,虽然以一品高手的浩瀚内海,能够感应到整个坪山客栈的气机涌动,但徐荣的行动并不需藉由武功,也就几乎没有奇迹外泄,再加上客栈内外人来人往,在谷如来眼皮子底下掩盖住徐荣的行动,其实并不算太奇怪。
“你受命而来,一人却带着两匹马?”赵无安抱着代楼桑榆,看着在身边走来踏去的两只马驹,仍是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
“这你就别问了吧。”徐荣的神色有些黯然。
“嗯?”
“此事涉及中原安危,所关非小,我本带着飞鹊营二十骑手前来坪山客栈。飞鹊军有条死令,人亡,马负而归。”
赵无安怔了怔,听明白了徐荣弦外之音,震惊之余,面色也有些微黯然。
“谁干的?”
“仍是不知。来袭的军队依旧穿着那一支异服,人数是我军四倍有余。除我身负军令不得不逃之外,其余兄弟尽皆战死。”
赵无安别过视线,一阵唏嘘,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此行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知道,杜伤泉想要什么了。”
徐荣强打起了几分精神,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出来,在赵无安面前晃了晃,略略回复了些神采。
赵无安一怔。徐荣手里拿着的玉玦,和他在清笛乡外与东海之上,青鬼与段桃鲤的那一对玉佩形制十分相似。
“且不谈杜伤泉是一品高手,虎来商会亦是中原大商会,怎可能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拼得你死我活?那车独山玉只是掩饰,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暗中藏在车上的一块玉玦罢了。”
“这是什么时候跑到你手上的?”赵无安问得巨细无遗。
“你怀里这个小姑娘使的毒曾经伤到过杜伤泉,那个时候他内力就已耗去大半,我趁机翻了翻整个车厢,最终在夹层里摸到了这块玉。”
赵无安默然不语,低头思索了半晌,问道:“屋顶上掉下来的那颗人头,你看见了吗?”
“什么人头?”徐荣一愣。
“那你又是如何将出动的时机卡得正好的?”
“那正是杜伤泉最虚弱的时候,不在那时出手,我还能等到何时?”徐荣不明所以,“再说,即便杜伤泉实力已然十不存一,我也不敢贸然与之应对,只来得及救走你与这位姑娘,至于那白衣将军,只能爱莫能助了。”
赵无安冷眼看着徐荣。
“你救了我没错,但我希望你没对我说谎。”
“我洛神剑匣一开,周身十尺之内,背后生目。可直到那颗人头落地之前,我都未能察觉有何人现身。”
“换句话说,那人之前躲在屋顶上头,也是在屋顶之上被杀死的。既然杜伤泉已然事先杀了从万机,那么这颗人头,也就只可能是虎来商会之主吕乾的。”
徐荣挠了挠头,不明所以道:“吕乾死了?”
“而且是被一名高手所杀。”赵无安淡淡道,“既然除了我们几人,坪山客栈中仍有高手在场,并且杀了吕乾。那么这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无非两种可能:一、与徐荣同道,前来斩草除根。
二、并非与任何人同道,而是作为外人加入厮杀,欲夺玉玦。
他们自坪山客栈疾驰至此处,走得并不算远,却已然歇息了一炷香有余。若是有人追杀,此时想必已无处可逃。
徐荣面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