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随着邓、李二人去了,但并没有见着人。
准确地说,他是没有面对面地见着人,只能透过屏风看到一个人的影子,然后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玄武楼,让他觉得自己赌对了。
对方如此神秘,多半便不是普通人,且邓、李二人将他带进房后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也能证明此人身份不会普通。
而对方越是不普通,便表明他期盼的前程两个字,越是有可能变成现实。
他有些紧张,有些激动,一丝不苟地回答着对方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母亲的身体是否康安,比如字画铺的生意如何等等。
“君子有方……”
对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显得很是亲切,道:“孔公子既给商铺取名如此,想来必有深意,可否说道说道?”
孔方深吸口气,谨慎回道:“前贤文有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晚辈以为,既为君子,则应当知其方,如此便不为人所欺也,故斗胆名之,让前辈见笑了。”
“说得好!”
屏风后的声音透着满意,道:“孔公子不质疑贤文,却对贤文有自己的见解,果然不凡。”
孔方暗松口气,道:“前辈谬赞。”
对方呵呵一笑,道:“思有其方,行无其器,是谓真君子。孔公子聪慧而知其方,但不知敢否行而无器?”
孔方不敢擅回,恭敬道:“请前辈明示。”
屏风后沉默片刻,再道:“孔神将是我敬佩的人,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有人污蔑我所敬佩的人,再来欺骗他的后人,令我痛心甚矣。”
孔方默然,心中却渐起波澜,毕竟自父亲逝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为父亲鸣不平。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总归不是普通人,那么为父亲鸣不平或许就不仅仅是鸣一下而已,说不定真会鸣出一个期待的结果?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颓然,想着对方再不普通,也不可能是陛下或者晋王,那么不普通到底就有限,鸣不平也就有限。
颓然之下,思绪渐散,他脑中又浮现出草儿妹妹的模样,又浮现出母亲哀声叹气的模样,浮现出父亲逝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种种,愤然之情悄然升起。
“孔公子……”
屏风后的人似乎是见孔方迟迟不语而有些失望,叹道:“难道你不想为孔神将讨还一个清白?”
孔方回过神来,强忍心中的愤懑,道:“前辈明鉴,我不是不想为父亲讨还清白,而实在是无能为力。”
对方幽幽而道:“行而无器为君子,你若真想为孔神将讨还清白,那就不会没有办法。”
孔方心中一凛,道:“请前辈明示,有何办法?”
对方说道:“镇坎神将王诗诗和令尊情同手足,你何不去请他为孔神将主持公道?”
孔方怔道:“王叔到底是朝廷重臣,而父亲的事朝廷已有定论,他又有什么办法?”说罢长叹一声,再道:“再者说,王叔就算有办法,事情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到过家中一次,想必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对方呵呵笑道:“王神将或许有自己的难处,但若是去请他的人对了,那就算就有难处,他也会迎难而上。”
孔方迟疑道:“什么人才是对的人?”
对方说道:“前大都督,夏起。”
孔方豁然明了。
夏大都督已故,当然不可能真是由他去请王叔,但夏夫人是夏大都督的遗孀,草儿妹妹是夏大都督的遗女,她们若愿去,自然就相当于夏大都督亲至。
他知道父亲和王叔对夏大都督不仅仅是情如兄弟,还有对夏大都督的绝对服从之心,那么夏夫人和草儿妹妹的话,想来王叔也不会轻易推脱?
然而,屏风后那道人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
早先邓、李二人不请而到字画铺,又说出他家中有什么样的客人,这说明对方对自己和家中的情况了如指掌,是何居心?有何所图?
不过这个疑问刚一生起,便被他自己给嘲讽下去。
不管是自己,还是现在的孔家,又有什么值得被别人图的呢?对方或许就是父亲的一个旧识,想要帮衬自己,又怕惹上麻烦,故而才这么神神秘秘罢了。
他向屏风后的人影作揖长拜,道:“多谢前辈提点!”
那道人影微微点头,道:“邓怀、李好皆可助你,日后若有疑问,也尽可找他二人商议。”说罢再不言语。
孔方听出对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更知道自己若再多问,便显得没甚主意和魄力,于是再次长揖相辞,退出门去。
楼梯处,邓、李二人笑吟吟迎上前来。
“孔兄……”
李好低声笑道:“从今以后,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他日你得了大好前程,可莫要忘了我们。”
孔方心头有了请王诗诗的念想,也就感觉有了出头的希望,但又想着这个希望目前还比较模糊,总不能现在就和眼前二人翻脸,只好假笑谦辞,又道感谢二人提携等。
邓怀从怀中摸出一个白釉小瓶,笑道:“孔兄真是见外,既然都是兄弟了,说话怎么这么客气?来来来,这个你揣好,总有用的。”
孔方强笑道:“这又是什么好物件?”
邓怀凑近孔方耳畔,轻语数声。
孔方脸色陡变,勃然而怒,道:“邓兄,你我两家的亲事不成,可全是令尊的意思,并非我不义,现在何苦用如此下流之物来臊我?”
邓怀哈哈一笑,道:“孔兄误会了,这可是念着你要出远门,我特地为你准备的,怎么说是臊你?”
孔方怔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
邓怀神秘一笑,道:“兄弟之间,其心相通嘛。”
孔方当然不信这屁话,但转念想着或许是这二人听到他在房中说话,故而作出的猜测,也便不放在心上。
但对眼前这个白釉小瓶,他仍然抗拒,道:“多谢邓兄、李兄好意,不过我素来少与人交道,更谈不上与谁相争相绊,这物件到底用不上。”
李好接过邓怀手中的白釉小瓶,硬塞进孔方怀中,笑道:“孔兄放心,这又闹不出人命,最多让人昏迷而已,你就当作是防身之物,有何不可?”
孔方无奈,只得称谢告辞。
邓、李二人热情相送,陪着孔方下楼,又站在玄武楼门口看着后者的身影渐渐远去,才相互看了一眼,同时长叹一声。
此二人虽是官家子弟,但处在天子脚下,家世却算不上显赫,所以当初在稽考中紧傍卓伟,想着卓家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想卓家竟逆祖叛国,把他二人置于尴尬之地,所幸各自家人极力周旋,又加上他们本就通过了稽考,最后才得以进入龙羽军。
虽进入龙羽军,且为领十之职,但他二人却无缘在宫中侍卫,甚至没机会在京城巡警,而是被派到兵部器库当值,算是龙羽军中最清闲、也是最末等的差事。
后来得知路小石竟是晋王之子,是王朝的漠阳郡王,再后来又见贾东风败给了晋王,莫名身死,他二人便再也清闲不起来,既悔当初不该跟着卓伟去围杀路小石,更担心后者会找他们的晦气。
这绝对不是杞人忧天!
现在举国准备北伐,那两父子或许没精力来对付他们,如果等到北伐结束,谁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着他们?
所幸上苍垂怜。
二人终日惶惶,某日在器库竟等到了一个机缘,尽管这个机缘充满着变数,以及想都不敢多想的危险。
二人权衡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去抓住这个机缘,搏一个富贵险中求,毕竟这个机缘再如何危险,也算是有希望的危险,总比被那两父子玩死都不能翻身的结局好一些。
“怀哥儿……”
李好幽幽叹道:“那小子能成事吗?”
“谁知道呢?”
邓怀摇头道:“他老子绰号孔老焉儿,他小子就是孔小焉儿,多半没有成事的本事。”
李好黯然不语。
邓怀轻拍李好肩膀,劝慰道:“那两位说了,此事尽力就行,成不成倒在其次,我们以后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