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此山真面目,只因未到云起处。
众人依次从狭窄石门进入剑墟,借被眼前之境震撼。一进山门,便身处万丈悬崖之上。悬崖之下是一汪浩瀚黑水湖泊。看那千山万仞竟从湖泊中拔地而起,直刺云霄。行行飞鹤游戏群山之间,条条老猿攀缘于峭壁之上。万条金鲤从湖中跃出,在辉煌落日余晖映照下,更是迸射出万道霞光。入得剑墟,方知人间真有仙境。
温若筠见众人脸上神采各异,心中极是快活。他得意的朗声道:“诸位请看山河剑!”
哪里有剑?众人面面相觑。
吕梁梦一指前方道:“那就是了。”
众人循声一望,只见一极薄峭壁孤鹜的矗立于群山之中。峭壁从水出,入云间。峭壁不知多高,也不知在这水中矗立了多少年月,只瞧得峭壁之上布满青苔。
“宋祖终五代十国之乱,还天下盛世清平。其后三十六年间,宋祖将征战时缴来的四万万斤金石钢铁于苍山中铸得此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的第一巨剑。谓之山河,有永镇太平与望天下再不举刀兵之意。”杨先堡一捋白胡缓缓道来。
温若筠笑道:“老头儿倒是有些见识。”
众人仍是心中怀疑,这世间当真有用四万万斤铁石所造的巨剑?世人就是如此,若是不将那峭壁之上的青苔拨开,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信那是一柄剑。
温若筠倒是颇为高兴,至少他今日镇住了这些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土老帽。他作为剑墟中人得让别人知道,这天下,除了剑墟之外的门派都不值一提。
过了片刻,众人又转身往走上西边的小石路。温若筠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道:“今日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若搁前两日来,这山前下着雨,那景色才美呢。千山万仞,茫茫黑水,全氤在迷离水雾里。就这这景儿吃饭,也能比平日多吃两大碗。”
杨先堡在其身后不由得问道:“温剑主,你可知我们来剑墟是为何事?”
温若筠正在拨弄耷拉在眉心前的一缕不听话长发,一听杨先堡发问,他满不在乎的说道:“不就是为那个什么黑家,不,墨家的灭门之事而来的吗?”
杨先堡听后深吸口气,心中暗自思量,这温若筠与他那奉先孙儿都是出类拔萃的少年。杨奉先多的是恃才傲物的少年桀骜,而这温若筠则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高。按理说,要是温若筠早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定不会对他们如此热情态度。他这般态度就表示,剑墟与墨家之事并无瓜葛,我问心无愧,你奈我何?再者就是,那事就是剑墟做的,但我剑墟并不在乎,你们这群小胳膊,还能拧得过我剑墟的大腿?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个好兆头。若是第一种,他们不但查不到墨家惨案的真凶,还会得罪了剑墟。而第二种便是剑墟要光明正大的与天下为敌,若真当如此,天下又有谁能挡,拥有御剑术与三千六百种至高剑术的剑墟?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众人已来至剑墟中的苍山剑场。苍山剑场开辟与山间,只有十来亩大小。剑场虽算不上大,但此时却是剑气冲天。只瞧得剑场之上竖直插满了锋利无双的宝剑,又有数百扎着发髻,穿着宽大衣衫的老少剑客面容恬淡的闭目盘坐于宝剑之上。
杨先堡与吕梁梦等人一眼便数出,剑场之中整整有八百人。剑墟从立派至今,人数便一直是八百一十单一人。十一位剑主,再加上剑场之中的八百剑仙,便是无可匹敌的剑墟。
突然,场中八百剑仙齐齐瞪开双目。
齐声呼:“何人闯剑墟!”
于此同时,一柄巨剑虚影从苍山剑场冲天而起,数千豪杰皆被此剑逼的连连倒退。
温若筠上前道:“诸位不必分神,继续潜修。山河剑主特有嘱咐,命我带他们上山。”
温若筠话音一落,众剑仙闭目。那冲天巨剑,也消散无踪。有不少人已是满头冷汗,他们确信,光凭刚才那剑意便能将他们就地诛杀。
来至此处,温若筠身上的气质也隐隐锐利起来,他正色道:“山上地方小,容不得太多人。老头儿,你挑些人随我一同上山吧。”杨先堡点点头,他按江湖辈分依次挑了一百人,众人也无异议。
待杨先堡带着人随着温若筠上山后,其余众人也就地盘腿坐下。但身在此处,众人都有些局促不安。八百道锋利异常的剑气萦绕在身旁,任谁都不会视若无睹。
剑墟之中有十一座大殿,分别对应剑墟中的十一位剑主。温若筠带众人来至的一殿名为弃身殿,其对应的便是弃身剑主。
众人还未进殿,便听得一声爽朗大笑传出,“杨老前辈,吕兄,苟兄,在下可是已等候多时啊!”
伴随着未落的话音,一玄衣男子从殿中走了出来,那玄衣男子面白无须,但眼角处却有不少皱纹。一柄无鞘长剑,由其负于背上。
见到此人吕梁梦与紫云道长皆是一惊,无他,这人他们二人都认识。数十年前,几人还曾一同闯荡过江湖。这男子名曹人游,当年以指道在江湖闯出了一番名堂,不过三十年前,他便弃指从剑,还入了剑墟。这多年不见,曹人游竟成了剑墟中的弃身剑主,这令吕梁梦与紫云道长是又惊又喜。
二人虽如今已是江湖前辈,但见到多年前的老友,一时也把持不住,皆走上前来。
紫云道长唏嘘道:“曹兄,这多年可好?”
吕梁梦笑道:“都成剑墟的弃身剑主了,自然是过的极好。”
曹人游听罢苦笑着摇头道:“吕兄还是莫要取笑我了。”
看着三人自顾自的叙旧,众人不禁暗自嘀咕起来。吕梁梦与紫云道长也算是众人的领路羊,若二人因为以前的交情,对墨府一事糊弄了之,该如何是好。
杨先堡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赶了半天山路,老朽也有几分口干舌燥,若有一杯清水润润嗓子,便好了。”
听得杨先堡讲话,吕梁梦三人便道自身光顾着叙旧而失了礼数。曹人游笑道:“诸位请入殿吧,温剑主,还请帮忙奉茶。”
温若筠被曹人游这声温剑主叫的乐开了花,他哼了声道:“曹剑主多礼了。”
众人进至大殿后,见殿内空荡,便都席地坐下。待温若筠将一杯杯清茶奉上来后,杨先堡便道:“想必吾等今日的来意,曹剑主已然清楚了。”
曹人游道:“自然,诸位是为了墨家上下与三千侠士惨死一事而来。当夜墨酒军过寿,府中忽来飞剑。天下间会御剑术的只有剑墟,众人来找剑墟问个原由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剑墟作为北地大派,自然也会助各位查明真相。”
“呵呵,曹剑主何必谦虚。剑墟可不是什么北地大派,而是天下第一宗。”说话的乃是霏娥宫的中年美妇。
这话里的刺儿曹人游怎么听不出来,他转头看向说话的人道:“刘副宫主此言差矣,我剑墟从未以天下第一宗而自居。我剑墟立足天下,承蒙江湖庙堂抬爱,博了个大大的虚名。为不愧对江湖豪杰与天下百姓,我剑墟向来以匡扶正道为己任。剑墟立派几百年,试问我剑墟可做过一件危害天下之事?”
有人道:“那墨家一直为辽人做事,如今天下皆知,但以前天下可不知。没准儿剑墟早就知道其中的原由,想除掉墨家,但又避免麻烦,便将那日去墨家的人,一并都杀了。”
曹人游听罢,大笑道:“锄奸惩恶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剑墟为何要偷偷摸摸。就算真如阁下所说,那我们又何必大费周折之后还要放走鹿岳书院中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哼,如果当时不是徐间客……”
那人话音未毕,曹人游遍打断他道:“徐刀皇虽算一号人物,但我剑墟还不消得卖他面子。有人大费周折弄出所谓飞剑屠灭墨家,但又放走鹿岳书院中人。这明摆着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有人想在我剑墟身上泼脏水,好让北莽群雄与我剑墟作对罢了。诸位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难道还想不通这个关节?”
曹人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又句句在理,一时间没人言语。
忽而,霏娥宫的刘宫主又开口道:“曹剑主为何如此笃定此是不是剑墟所为,那御剑术可是剑墟独有的。”
曹人游满是深意的摇摇头,他忽而捏个剑指。其背后弃身剑陡然飞出,只见那飞剑在大殿之中围着中人绕了个大圈,蹭的一声又,长剑又调转剑头,往地面刺去。眨眼间,那弃身剑便连柄没入大殿的青石板中。曹人游又是伸手一招,弃身剑霎时飞出,回到其掌心之中。
见曹人游露出这一手,众人不由得啧啧称奇。曹人游则是笑道:“刚才诸位所见并非御剑术,只要修为境界达到一个层次。再加以修炼,控剑飞行并非难事。”
众人本已信服,但吕梁梦又开口道:“控剑与御剑,我还是能分的清楚的。但那日在墨府中出现的飞剑,不仅又破空之意,而且切割真气也如砍瓜切菜,照本院的吴院长与几位学生的描述,那日出现的的确是御剑术而非控剑法。”
剑墟御剑术之所以神奇,就是因为御剑术能破除真气。真气这种东西,弱小时无形无力,但修士达到窃天境后,凝结出来的真气,便为世上数一数二的坚实之物。能够轻易破除此等真气的御剑术,自然为世人所敬畏。
曹人游并不慌张,他淡然道:“吕兄,那你能否告诉我,那日在墨府出现了多少把飞剑。”
吕梁梦道:“至少上百把。”
曹人游听后微笑道:“上百把,好生厉害。但你们可知,如今剑墟中会这御剑术之人,仅九人耳。那九位每一位想要灭杀墨家与那几千豪杰,也只是翻手之间而已,根本无需动用御剑术。如若我剑墟中真有上百人会御剑术,又怎会放得那辽人入关。我剑墟只需八百飞剑,日行千里,诛杀蛮夷于关外,天下又怎会再陷入刀兵。”说道此处,曹人游一声长叹,悲从中来。
众人也是唏嘘,如今山河破碎,北莽江湖理应拧成一股绳,共抗外敌。说到底如今北莽江湖事端纷起,频频被有心之人钻空子也只能怪每个人心里都打的那点小算盘。
因家世原因,杨先堡对此体会最深,他淡淡道:“若当初在辽人入关时,剑墟能振臂一呼,北莽江湖人士自当纷纷响应。听曹剑主今日一番言语,老朽便知剑墟也是一心向着大宋。但为何从辽人入关至今,剑墟都默不作声,没有一点动作。”
曹人游抬头看向殿外,目光坚毅。
他道:“因为剑墟不能动。”
其实听闻曹人游一番话,众人心中对剑墟的芥蒂已打消不少。但心头疑云更稠,这天下除了剑墟中人,谁还会御剑术,而且一御就是上百把?
黑水湖中,穿云绝壁之上。
八位老者围绕一更老者坐于云端,更老者不知活了多大年纪,但其胡须皆白,长二十余丈。
更老者忽而睁开双眼,轻声道:“多久了。”
一老者道:“十三个时辰。”
更老者心满意足的说道:“许久没睡过这么长功夫了。”
其余八位老者相互看看,皆是不语。
更老者又缓缓道:“牙非道被人劫出少林之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一老者道:“知道了,但牙非道被困少林七十年,拜古教也早就消亡。即使他能出来,没了万万信徒的信仰念力,他一个牙非道也不足为惧。况且,还有老剑主在。”
老者微笑道:“牙非道的手段非我等能揣测,还是要联合佛道儒三家小心应对。而且老夫虚度光阴二百六十余载,再过十日,就是老夫的大限,不能再庇护尔等了。”
更老者说罢,其余八位老者暗自垂泪。尽管早就知晓,但众人仍是不能接受,陪剑墟历经风雨的老剑主怎也会死?他可是山河剑主啊!但他们不会去想,更老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
更老者淡淡道:“下一任的山河剑主老夫已挑好了人选,便由那温小子来做吧。”
一老者当即开口道:“山河巨剑不传外姓人,这是老祖定下的规矩。况且,温若筠已掌独雷剑,又有何资格当山河剑主?”
更老者叹息一口道:“老祖的责罚等老夫下了黄泉后自会由老夫来受,这规矩早在六十年前就该变变了。想当年与拜古教一战,剑墟折损甚重,到如今也只有我等九人会这御剑术了。若不是这规矩束缚着,剑墟又何以至此。至于山河剑主一谈,呵,老夫只是守剑人罢了,又何德何能敢做山河巨剑的剑主。”
见更老者已经定死了心意,八人也不再反驳。
更老者忽而道:“陪耳城的那楼还在么?”
“老剑主是说固执楼?”
更老者哑然,他思索了片刻喃喃道:“两百多年前,那楼还叫楚欢楼……”
两百年前,天灾连连,沧州闹地震,大地裂开,崩出个好大的妖怪。那妖怪吃人,闹得人心惶惶。这时,一位少年剑客从天而降,两三剑便将那妖怪给斩了。少年斩妖后喃喃道:“好大的地老鼠。”
少年回山时,数城百姓夹道相迎。待他来到陪耳城时,却在一楼前停下了。他问旁人这楼为何叫楚欢楼,旁人告诉他说:“这楼主姓虞,美得很,她自称虞姬,这楼自然便叫做楚欢了。”
少年上了楼,擅自闯进那虞姬的屋子,看着贴花黄的女子道:“我就是楚霸王!”
那女子不怕也不恼,她笑吟吟的看着少年道:“你是什么楚霸王,你就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尽管如此说,虞姬还是颇为对这少年感兴趣。
少年自是服气,他坐下来,将自己斩妖之事添油加醋的说给了虞姬听。其实那故事虞姬已经听城里的人说了数百变,每一遍都比少年说的夸张。
虞姬坐到少年身前,注视着他道:“我原以为那英雄该有七八丈高,四对儿眼睛,两张嘴巴。”
少年挠头道:“那不是比妖精还吓人。”
虞姬笑,少年也跟着笑。
少年还是做了楚欢楼的霸王,待了许久,少年要走了,回山上复命。虞姬依依不舍,少年大大咧咧的道:“过两日,我便回来。”说罢,他扯开胸襟,露出一只青蓝色的雀鸟道:“有这个,我便跑不了。”
那一走,便是百年。
楚欢楼也变成了固执楼,人人都笑傻虞姬找了个假霸王。自此,城里再没有斩妖的英雄谈,而是多了个负心郎的故事。但那楼里的女子,却还固执着。
更老者仰天道:“若再来一次,老夫要做楚霸王,不做剑墟主。”
他又垂头道:“山河巨剑的下代传人老夫找好了,就那温小子吧……”
众人这次不语,其实这句话更老者已经反复说过不下百次了。此时,他不再是驰骋江湖的山河剑主,而是一位风烛残年的两百余岁老人。
见众人没反驳他,更老者宛如孩童般的哈哈一笑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