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的火,烧了三天三夜。到处变成一片焦黑。
直到一场下了很久很久的鹅毛大雪,将一切都覆盖。焦黑丑陋,被洁白纯美替代。
或许,来年,冬雪融化,春雨降临,这里也会重新长出新芽吧。
笑红尘不愧是一代神医,天宁寺内尚有一口气的,全部经他妙手活了下来。
不过,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无人见过笑红尘身影。
只一句“浮生若梦,红尘一笑”,在武林中传颂。
但是,有一句话比这句“浮生若梦,红尘一笑”更有名,几乎有名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清风一剑惊天下,冷月玄冰镇武林。”
冷月宫的名号,再一次威震天下。
宋虎、唐绝、诸葛镇元、陆义、柳叶虽然从正邪大战中活了下来,却无处可去。终于,在一个最冷的冬夜,雪花格外的白。“十绝丹”毒发的日子终于来临,七窍流血,浑身溃烂,肝肠寸断,一样样在他们身上出现。
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一个衣衫褴褛、长满脓疮的垂暮老人,蜷缩在一个臭气熏天的角落里,时不时用流脓的手背擦去口鼻鲜血。
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偶尔会见他突然发疯一般大喊:“我杀了你!”奇怪的是,他的声音跟容貌相比,格外年轻,像是一个青年被禁锢在一具苍老的躯体中,说不出的诡异。
这时若是有不识趣的人靠近,会顷刻间死在他掌下。很快,他又会恢复一脸茫然。
风雪中的御龙山庄,给人一种落寞萧条之感。龙伯成了御龙山庄的新任庄主。没有半分喜悦,没有一声喝彩,只有寒冬的严酷。
龙伯跪在龙啸天、龙夫人的墓前,任凭积雪覆盖全身。积雪覆盖下的龙伯,“天机子”的神气不复存在,更无半点御龙山庄庄主的威严,有的只是一片衷心带来的愧疚。
龙施雨的结局都是他咎由自取,并非任何人之过。御龙山庄的所有荣耀也随着龙施雨的消失而不复存在。
做了庄主之后,以龙伯之智,当然也发现了庄主卧室里的秘密。研习密室里的龙神功之后,龙伯功力大增,只是龙神功最后一招“飞龙在天”,从此失传。
铸剑城,城主府内,欧正天大战之后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一只娇嫩洁白的玉手时而在他胸膛抚摸,时而摆弄着他的胡须,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欧正天睁开眼,满足地笑道:“夫人越发年轻漂亮了,我却是一把老骨头了。”
“说什么呢。”欧夫人美目横了他一眼,“上回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欧正天点点头道:“夫人言之有理,欧世杰他们劳苦功高,按辈分还是我长辈,长期关押他们也不好。”
欧夫人娇声道:“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身居长老之位多时,城中颇有势力,你刚恢复城主身份,人心不稳,只怕......”她娇媚的声音,能将人骨头融化。
欧正天将她用力一搂:“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哎呀,老头子,你轻点......”
次日,欧世杰、欧世非、欧世峰、欧世雷四人便恢复了长老身份,重新穿上了火云白袍。
武当山顶,寒风彻骨,飞雪连天。
一个青年道士在冒雪练剑。武当掌门佩剑锋芒毕露,剑气四起。
风雪中,青年道士不再因为仇恨而练剑。这次,他怀揣着梦想,有朝一日,他要让“武当”二字响彻云霄。
原来,梦想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仇恨。能为梦想而练剑,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寒风中,他仍挂着笑意,任飞雪沾满全身。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腰间挂着与他个头一般长的铁剑,哆哆嗦嗦地从风雪中跑来。望着青年道士雪中练剑的身影,眼中满是憧憬。他学着道士的样子,练了几招剑法,也似忘了寒冷。
铁剑对他来说太过沉重,练了一阵,小伙子手臂酸痛,再也抬不起来。他收起铁剑,对着青年道士行礼道:“启禀掌门!”
青年道士早发现小伙子的身影,收起佩剑道:“何事?”
小伙子恭恭敬敬地道:“掌门重伤初愈,笑神医曾嘱咐过您不可过度劳累。”
这青年道士便是张鸣凤,司空一剑长剑从他右胸穿透,未伤及性命,被笑红尘救起。他理所当然做了武当掌门,今天是他伤愈后第一次练剑。
而这小伙子是武当山下“客满楼”包老板的儿子。张鸣凤重回武当山后,包老板便让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拜在他门下。
张鸣凤笑意更浓:“好,我不练了,接下来看你练!”
“是!”小伙子也挂着稚嫩的笑意,举起酸痛的手臂,抽出铁剑。
武当派,在他们身上,充满了希望。
大雪封山,两个独眼酒鬼在山间客栈开怀痛饮,没喝两口,其中一个已经倒下。剩下一个一人喝完了客栈所有藏酒。
一个番僧,赤脚在雪地赶路。他双脚冻地通红,忽然闻到一股烤肉飘香,马上精神一振,扑了过去。
清风山顶,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座冷月宫,重新矗立。覆盖在皑皑白雪中的冷月宫,却透露出一股暖意。
宫主宝座上,莫子名与沐清柔坐在一起,百合、小樱、小若风等一群丫头叽叽喳喳吵个没完,似有说不完的话。等武林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终于汇报完毕,百合她们识趣地退下。
沐清柔把头依在莫子名温暖的怀里,叹了口气。
莫子名多少猜到了她为何叹气,仍故意问道:“柔儿,何事叹气?”
沐清柔目光望向窗外,透过薄薄的窗纱,望着空中明亮的一轮新月:“现在武林中所有人都怕我们冷月宫,我却反倒有些不安。”
莫子名也无奈道:“是啊,如今魔宗绝迹江湖,武林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难道世间就此再无恶人?”
“现在越是平静,我反而有些害怕。”沐清柔的身体竟然一阵发抖,“我怕重蹈两位先祖的覆辙。”
莫子名将她用力揽入怀中:“别怕,有我在。”其实,他心中也有些害怕,尤其是崖下老人那句“杀光了天下恶人,你便成了天下第一大恶人”令他寝食难安。
这时沐清柔感觉莫子名胸前有一物触碰着她脸庞,她伸出玉手摸出一看,是天宁寺的《贝叶经》和西域神僧的译文。
莫子名低头看着她手中的《贝叶经》,忽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在她额头亲吻了一口。
沐清柔含羞低头,不知他为何突然高兴了起来。
“柔儿,我们明天去外面看看雪景如何?”
“好啊,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不对,应该是你去哪,我去哪。我可是路盲啊!”
“也是!”
天宁寺只有几间简陋的木屋,毫无往日的半分雄伟风采。风雪中,寺里仍隐约传出几声微弱的啜泣。要从内心的伤痛中走出来,谈何容易。
至罡大师成了方丈,主持寺庙重建。那日之后,他从未笑过,也不主动与人言语。
风雪未停,他早早推开木门,刚踏出一步,马上被眼前一个不起眼的包袱吸引。
他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三物。一卷《贝叶经》原文,一卷《贝叶经》译文,还有一卷《无量真经》。
他放下包袱,冲出木屋,四下探望,除了风雪,别无一物。雪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看包袱上积雪不多,应是放下不久。至罡大师早已醒来,在屋中打坐,却不曾有丝毫察觉。
重新拾起包袱,看了一遍《贝叶经》译文,又看了遍《无量真经》,至罡大师沉吟良久,又慢慢放下《无量真经》,认真诵读起《贝叶经》。
看来他也终于明白,能拯救这个武林的,永远不是任何高深的武功,只有世人心中存善,武林才能真正安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离天宁寺不远的一处山尖,莫子名、沐清柔并肩而立。两人武功卓绝,立于积雪之上,竟然不会留下丝毫印迹。
踏雪无痕!
风雪严寒对他们来说也仅仅只是一种天气而已。
他们望着重建中的天宁寺,不由感叹:但愿整个武林也跟天宁寺一样,在希望中重建。
良久之后,莫子名轻轻拂去沐清柔发梢积雪,柔声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皑皑白雪中,沐清柔一身白衣白发迎风飘荡,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她也替莫子名拍去肩头积雪,望着东边天际道:“我想去看看海。”
“看海?”
“是啊,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海。”
沐清柔从小在冷月宫长大,成年后又在中原武林奔波,青山绿水见过不少,大海却从未见过。她心中一直有个梦想:和心爱的人坐着小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中央,在满天星光下,许下白头到老的诺言。
现在天下已定,她终于可以去实现这个梦想。
“而且我想把寒月刀还给狄岛主。”沐清柔正色道,“狄岛主当初为了对付魔宗才忍痛割爱,现在魔宗已除,如此宝刀理应物归原主。”
当初狄傲祖为了对付可怕的玄武真功,不惜将自己珍若生命的寒月宝刀赠给沐清柔,还传授她刀法。
莫子名看了眼她身后的寒月刀,喜道:“难得你有这份心!”遥想当年,沐清柔投靠幽香魔女,公然与正道武林为敌,又因为一头白发,落了个“妖女”之名。
现在她千里迢迢,远赴东海要将宝刀物归原主,与当年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狄岛主赠我宝刀,授我刀法,也算我半个师父。”沐清柔道,“我岂能将此刀据为己有。”
“好!我们这就去东海!”这次他们出门,莫子名将龙吟剑留在了冷月宫,一来是魔宗已除天下太平,二来是以他现在的武功,武林中只怕无人能逼他动用龙吟剑。
他也终于知道沐清柔为何仍然背着寒月刀出门,原来她早有此打算。
两人携手在风雪中赶路,时而展现绝顶轻功,踏雪飞掠,时而缓步而行,欣赏漫天雪景,宛若神仙眷侣。
诗情画意的景色,柔情似水的爱人,这正是“铁笛书生”莫子名无数个日夜里所憧憬的。现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甚至做梦都挂着笑。
相比莫子名沉浸在幸福之中,沐清柔却时不时挂上忧愁。
与爱人过这种神仙眷侣的生活,当然是幸福的,但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怕这种幸福转瞬即逝。
也许是从小见惯了刀光剑影,这种平静反而令她不安。也许是爱得太过真切,才会特别害怕失去。也许仅仅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下了几乎一个冬季的飞雪,终于,慢慢停歇。
神仙谷内,原本是鸟语花香,现在也安静了下来,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
天下太平之后,笑红尘不问江湖事,不理天下人。
他已经很久没推演过周易,这个天下第一神相只顾着饮茶赏雪,吟诗作对。
神仙谷众多弟子中,唯有上次去清风山送信的青年,最得笑红尘真传,也最受他喜爱。这青年名叫林逸,笑红尘游历天下时发现他资质过人,颇有灵性,便纳入谷中,收为徒弟。
笑红尘的其他弟子终日不是演习周易,推演八卦,便是号脉煎药,翻阅典籍。还有的对武学更感兴趣,在习武练剑。
在谷中巡游的笑红尘,看到众弟子的刻苦,反而脸现不悦。
当他把目光放在林逸身上时,笑红尘发现整个神仙谷,只有他最为悠闲。
早些年,无论是对星象八卦还是医药典籍,林逸比谷中任何人都刻苦。不知从何时起,林逸似乎一下子领悟了什么,变得更喜欢饮酒作诗、品茶沉思。
谷中师兄弟都说林逸不务正业,都在劝他“改邪归正”,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笑红尘看到“不务正业”的林逸,反而露出一丝微笑。
追随笑红尘左右的小药童,不明白为何师父看到刻苦的师兄们要皱眉,看到“不务正业”的林逸反而微笑。
“师父!”小药童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道,“弟子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小药童道:“师父为何看到师兄们刻苦用功要皱眉,看到林逸师兄悠闲游乐要微笑?”
笑红尘抚须道:“你可听过‘吾生也有涯,吾知也无涯’?”
小药童点头道:“听过,听过,是劝人奋发图强,勤奋学习!”
笑红尘踏雪踱步,摇头道:“非也,非也,以有涯随无涯,殆己!”
“以有涯随无涯?”小药童歪着脑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笑红尘话中何意。
“哈哈哈……”笑红尘仰天大笑,飘然踏雪而去。
“难道刻苦用功还有错?”小药童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还想再问,发现笑红尘已不见了踪影。
笑红尘对林逸表现极为满意,想不到他年纪轻轻有此悟性,他心道:将来继承神仙谷的,必是此子。
“吾生也有涯……”
“有涯……有涯……”
“人生苦短……”
“人为什么而活着?”
“我为什么而活着?”
“浮生若梦!”
“红尘一笑……”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