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将风声传到长平行辕时,老廉颇震怒了。
半年以来,军营流言不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廉颇大是头疼。他坚信这些流言都是秦国那个鸟黑冰台恶意散布的。甚个山东五国都不理睬赵国了,赵国府库缺粮了,赵国无兵可调了,匈奴要趁机南下大掠赵地了,林胡要东山再起了,等等,兵士日每都有新传言,军营日每都是一惊一乍。对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传,老廉颇实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骂秦人卑劣,只有严厉申饬全军:传播流言者立斩不赦。饶是如此,流言还是鬼魅般游『荡』在军营。更令人气恼的是,有些传闻竟迅速得到了正统途径的证实,譬如白起将死,譬如合纵未成。老廉颇军令再严,也不能日每杀人。时间一长,老廉颇对这鬼魅般无孔不入的流言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三个月前,军营流传出秦军不惧老廉颇而独惧马服子的消息时,老廉颇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来:“滑稽滑稽!秦人造谣术太得拙劣也!竟说自己怕一个翩翩书生,当老赵人磁棰愣种么?鬼才信!”于是,老廉颇非但没有禁止这则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军营说到那座军营,总是大笑一通,以这则最是荒唐的流言讥讽秦人造谣术的拙劣。在廉颇看来,秦人制造的这则流言荒诞过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使所有流言在赵国朝野变成一阵烟雾飘散。谁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时候,一则惊人的消息在军营迅速传开:赵王决意换将,拜赵括做大将军,老将军要去职了。
廉颇脸『色』铁青,当即升帐聚将,严厉追查流言来源。谁知四十多员大将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大怒。雪白的须发骤然戟张,拍案一声大吼:“司过将军,立即查核。无论兵将,传谣皆杀!”正在这满帐肃杀之时,突闻行辕外马蹄如雨,中军司马飞步而来,低声在廉颇耳边说了几句。老廉颇脸『色』骤然一变,对司过将军吩咐一句:“你只查核。老夫片刻即回。”转身大步出了行辕。
朦胧月『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相如,你如何来了?”廉颇惊讶得声音都颤抖了。
“患难刎颈,我不来谁来?”蔺相如淡淡一笑。
“老兄弟后帐稍等,处置完军务你我痛饮。”
“将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错杀了,听我说。”蔺相如拉起廉颇到了行辕战车的角落处。随着初秋的凉风,蔺相如地喁喁低语不啻一声惊雷。廉颇木桩般呆滞了。蔺相如的声音依然清晰地说着说着,一直将三年来的种种大事说了个巨细无遗,反复拆解条分缕析不休不止地说着,说着。
“明白也!老兄弟不说了。”终于,老廉颇粗重地喘息了一声。
“老哥哥若不愿留赵守边。选个立脚之地,相如送你。”
“老夫之心,凉透也!赵国之外,老兄弟说个地方。”
“楚国。我已与春申君说好了。或隐居或为将,皆由你便。”
“明日交接完毕,老夫即刻便走。”
“也好。邯郸家人,相如一力护送入楚,那时与老哥哥终日盘桓。”
“如何如何?你老兄弟也要挂冠?”
蔺相如泪眼大笑道:“赵国连长城都不要了,蔺相如何足挂齿也!”
“天亡赵也!夫复何言?”廉颇喟然一声叹息,觉得身后有异,猛然回身端详。骤然间老泪纵横——四十多员大将整齐肃立在辕门庭院,无声地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对着朝夕相处的将军们,老廉颇不禁深深一躬,直起腰挥挥手,拉起蔺相如大步去了。
次日傍晚,赵括与平原君的马队开到了长平。廉颇一身老粗布衣平静地迎接了先头入关的平原君,只淡淡一句:“平原君不须说了。老夫今夜便行交接。”平原君原本尚有疑虑。着意做了渐进安排,劝说赵括先在长平关外驻扎一夜。由他先期抚慰老将军并通报众将后,再行定夺军令交接日期。目下廉颇如此行头如此说法,竟教平原君心头猛然一跳。老廉颇坦诚执拗勇冠天下,部下大将更是浴血患难,但有不服便是事端,此话是真心还是示威?
“赵胜食言,万般无奈也。老将军记恨,赵胜请罪了。”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廉颇笑了:“此乃天意,老夫何敢罪人也?平原君不信,随老夫入军便了。”
进得长平幕府,却见聚将厅灯烛煌煌,众将肃然列座,帅案上赫然明列兵符印信令旗王剑等一应军权公器。老廉颇淡淡一笑:“如何?全军大将四十六员,一个不差。”平原君毕竟通得军旅,知道这大将齐聚便是军中无事征兆,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老将军忠诚于国,赵胜先行谢过。”转身对随身司马一声吩咐,“请大将军入关接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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