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情无情(二)
;
宛转阁的斗琴会虽然风雅绝伦,能够入阁就座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最多都只能河上遥聆琴音,再加上能够领会琴中深意的人毕竟不是很多,所以琴会还未结束,已经有许多画舫悄无声息地荡开了,真正留下来听琴的不过十之三四,到了杨宁以埙声压制众人琴音的时候,诸多游客更是如鸟兽散,几乎再没有人留下,实在是因为杨宁的埙声不成曲调,凄楚艰涩,入耳如刀,再加上注入了强劲的内力,所以内功稍微逊色的人都难以停留,平烟的箫声加入之后,宛转阁下鸦雀无声,几艘舟子被箫埙之声震晕的画舫轻舟更是漫无目的地顺水漂流下去,险些撞上下游的船只,弄出不少惊险的场面,吸引了无数眼光,自然无人发觉,其中一艘小舟的舟子和船客已经被人敲晕丢上岸去,正逆行向夫子庙方向行去。
杨宁负手立在船尾,足下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催动小舟破浪逆行,抬头仰望苍穹,似乎那耀眼的阳光不能伤害他的眼睛,身躯宛若一颗钉子般和小舟凝成一体,虽然只是那样一站,但是孤傲的身姿却宛若寒梅崖松,令人生出高不可攀的感觉。平烟抱膝坐在船头,一双眸子如火如荼,却偏偏神色淡漠如冰雪,无喜无悲,周身上下没有一丝动作,就连如墨青丝也是静垂而下,没有随着秋风而飞舞,她整个人好像都已经隔绝在红尘之外,宛若白玉雕成的美人,生命已经从她身上逝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卷过,不知哪位丽人的丝帕没有抓住,随风飘来,正从两人中间掠过,突然之间,从极静变成了极动,杨宁和平烟同时出手,杨宁左手袖底一团青光宛若蛟龙出水,一抹银虹却从平烟腰间倏然闪现,青光银虹皆时一闪而没,空气中爆射出千万点青白的火花,宛若除夕时分的烟火一般灿烂,却又转瞬消失地无影无踪,只余下仿佛被无形的阻碍滞留在空中的那幅绣帕。平烟缓缓回过身来,正望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觉严冰之下仿佛有两团烈焰在燃烧,让这双无情的眸子宛若冰火交融一般绚丽璀璨。杨宁也毫不动摇地望着平烟的眼睛,在炽烈的怒火烈焰下似乎有难以解冻的千年寒冰,所以即使再面对自己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时候,仍然能够维持绝对的冷静。
仿佛是被两人的目光撕碎,那幅绣帕忽然变成了无数碎屑,千万缕阳光透过绣帕,在甲板上留下细密如筛子一般的光斑,一阵寒风卷过,灰飞烟灭,却原来两人的利剑早已经将绣帕搅成了粉碎,却被两人势均力敌的的无形剑气生生束缚住了,直到此刻才散灭开来。
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平烟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如果是当日在洞庭湖上,这绣帕绝对不可能维系这么长时间才碎裂,看来今日若想杀你,并非与我预想一般轻而易举了。”
杨宁垂下眼睑,他明白为什么平烟和自己离开宛转阁之后不立刻出手,反而让他夺了一艘小舟,和他和秦淮河上泛舟相对,就是要试探他的进境。方才平烟刻意背对自己,也是诱惑自己出手,虽然给自己留下了破绽,可是那只是陷阱罢了,一旦自己忍耐不住抢先出手,就已经输了一筹,那一刻的反击必定是宛若雷霆闪电,只是自己和无色庵主一战之后大有进境,才能和平烟相持到现在,只是两人僵持了太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的地步,一旦真的被迫出手,必定是两败俱伤,你死我活的惨烈局面,幸好那突如其来的一方绣帕消洱了祸端。
;
当然这并不说明自己已经可以和平烟平分秋色,只不过是可以一战罢了,不像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要利用平烟的犹豫退让才能反噬得手。
既然已经知道了彼此的深浅,那么这一战就不能任由平烟主动了,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你是否后悔自己的承诺,若是你不向青萍出手,我随时可以逃之夭夭,想要取我性命,除非你和令师妹联手,才有三分可能。”
平烟冷冷道:“不足三分,武道宗的身法天下无双,你若执意逃走,就是我也追不上你,更别提颜紫霜那点微不足道的伎俩,魔帝若是随随便便可以围杀成功的,武道宗也不会领袖魔门千年而不坠盛名了。你也不用激我,你我之争,虽然始于不可消解的杀师大仇,但是却是君子之争,我不会利用剑绝来胁迫你,更何况我的胁迫当真管用么?”
杨宁瞳孔微微一缩,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当着吴澄和颜紫霜的面说青萍是我的软肋,不过是骗骗他们罢了,青萍的确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是我断断不会为了她改变立场。你我心知肚明,我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世上唯一可以影响我的人就是我的娘亲,而我很不喜欢有人利用血缘和亲情的牵绊来说服我的做法。不管是西门凛、吴澄还是杨钧,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诱骗我,西门凛明明知道自己是我的师叔,便利用我对师门的情谊换取我的信任,吴澄知道我心中还有剪不断的亲情,就用亲情和恩情来软化我,杨钧更是利用兄弟之情设下陷阱,令我险死还生。可是他们都错了,我练的确是为了消除不必要的软弱情感,可是从我在岳阳楼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纵然是不可割舍的情感,不能抑制深藏,却可以和理智割断开来。西门凛对我负义,我便不再认他这个师叔,下次见面,我纵然不杀他也会将他当成陌路人,杨钧已经亲手斩断了血缘的牵绊,我不杀他不过是因为觉得不值,还有吴澄,他待我或者有七分真心,可是如果我和罗承玉生死相见,他会偏向谁就不必说了。我现在纵容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我的逆鳞,可是如果他们再利用娘亲来骗我,我真的不知道能够忍耐多久,所以我才利用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青萍对我的重要,这样一来,他们再想利用我的时候,就会从青萍身上着手,而不会利用生死不知的娘亲了。”
平烟望着杨宁森然的面容,只觉得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寒意,这一刻的杨宁,雍容清雅,高贵绝伦,就如同历代魔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一般,不过眼前这个少年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虽然不像从前的魔帝一般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单纯的心灵却没有任何仁义道德和世俗情感的羁绊,所以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出卖自己的爱侣,顺便将所有的聪明人都诱入彀中,如果别人相信了他的话,专心去对付青萍,想要捉住他的软肋的时候,大概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这少年淡漠的外表下的确有着火一般的深情炽爱,可是不论什么的深情都难以影响他宛若亘古玄冰的心灵,纯真而透明,无情而坚硬。若非自己无意中的试探,只怕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自己又怎么知道火凤郡主就是这少年的真正软肋呢?说不定这少年现在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甚至是欺骗他自己的心,火凤郡主纵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未必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吧。
蓦然抬头,触见杨宁满含笑意的容颜,却感觉到那笑意根本没有深入到幽深冰寒的凤目中去,惊觉自己竟然在这一瞬间心神失守,却不知为什么杨宁没有趁机进攻,宛若一盆冰雪从头顶泼下,平烟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心境变得冷若冰雪,眼中呈现利剑一般的光芒,她冷冷问道:“原来如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你的青萍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威胁,如果人人都去胁迫她,利用她,伤害她,你纵然可以杀尽心怀叵测的敌人,她那样聪明的女子,岂会看不穿其中蹊跷,到时候如果她离开你,你又要怎么做,是再寻一个替死鬼呢?”
杨宁微微一笑,清秀的容颜焕发出无限风采,他信手一招,十余丈外滑过的一艘画舫上突然响起惊恐的呼叫声,一支流光溢彩的白菊花宛若有人执着一般缓缓飞到他手中,头上簪花莫名其妙飞走的歌姬扑到船舷上瞠目结舌地望着交错而过的轻舟,水流虽然平缓,但是两船相对驶离,弹指间已经相去甚远。杨宁将白菊花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道:“她怎会离开我,而且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有我在她身边,谁想胁迫她,我便杀了那人,杀上三个五个,或者没有人害怕,等我杀上百个千个,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看还有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说到此处,突然手指在胸前那朵白菊花上一弹,雪白的花瓣顿时变成了片片蝴蝶,随风而逝。
平烟心中一动,觉得自己似乎误解了什么,不由试探着问道:“如果你来不及保护她,如果她因为这个缘故死了呢?”
杨宁眼中闪过嗜血的寒芒,酷厉地道:“她若死了,那么我便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健康无比,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念着她,想着她,让她永远活在我心里。凡是害死她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要将他们的亲友、属下、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全部杀掉。一天杀不完,就杀上一年,一年杀不完就杀上两年,就这样一天一天杀下去,若是有朝一日都杀干净了,我就再杀所有会武功的人,或者那些喜欢争权夺利,不顾他人生死的人,当然不会忘记魔门和翠湖的人,甚至包括我所有认识的人,若是这样的人都杀尽了,我就杀所有我看到的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罢手,如果有人武功比我高强,我就避开他,等到武功比他强了再去杀他,如果有人拥兵百万,地位高崇,我就和他的敌人一起对付他,除非是无人可杀,或者是我死在别人手里,否则这整个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即使是平烟这般冷情的人,听到这番话也觉得心悸神摇,更何况杨宁的语气字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空言恫吓的意味,平烟下意识地伸手抚剑,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你亲手将她置于险地的么?如果说她因此而死,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么?与其这样血腥杀戮,迁怒于人,还不如你自行了断,或许她在九泉之下会开心些。”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平烟已经做好了杨宁恼羞成怒的准备,如果说她原本想要杀死杨宁,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身上只有纯粹的杀意,此刻却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愤怒,若是杨宁所说的话当真实现,那么这十丈红尘岂非成了修罗屠场,纵然是秉承出世之心的平烟,也是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出现的。
杨宁闻言却发出一声轻笑,不同于方才那般令人看了心寒的微笑,这缕微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弹指间挥散了层层阴云,一双眸子敛去了方才疯狂的杀意,变得如水之清澈,如冰之透明,他缓缓道:“这世上只有青萍一个人是真心待我,不管我是痴傻还是聪明,不管我的父母兄弟是谁,不管我的师承是谁,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子静,我又怎会害她。我纵然不说出来她对我的重要,别人难道就不会对付她么?罗承玉不就是扣住了绿绮姐姐,用她来威胁青萍,然后再利用青萍来影响我么?与其让我常常担心别人对付我的时候不小心伤害了她,就像今天这样,我为了不危及她的安全,才必须和你觅地决战,否则纵然你武功再高明,又能奈我何?既然别人不可能淡忘青萍对我的影响,那么还不如让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软肋,那些有心人为了胁迫我,或者会千方百计要想擒住她,但是却绝不会轻易伤害她的性命,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可以从容营救她了。如果这样子我还护不住她,那么害死她的人不是太残忍,就是太愚蠢,幸好敢和我为敌的都是比我聪明十倍百倍的人,大概不会那么短视吧。苍天待我已经太薄,如果就连她也给夺走,既然我绝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除了血腥的杀戮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消减我对老天爷的怨恨呢?”说到此处,杨宁的语气有了轻微的改变,冰冷残酷中带着丝丝柔情,这些话原本是他宁死也不会对人说出来的,可是在平烟面前他却毫无隐瞒之意,或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这个女子当成了自己的知己,才会如此不加掩饰。
平烟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子静,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愚笨还是大智若愚,将自己的弱点摆在明处,的确是不错的主意,想必那些和你为敌的人反而不敢轻易对青萍小姐下手吧,一来是唯恐大事不成而触怒于你,二来却是窥伺之人太多,彼此牵制,难以出手,就是他们真的全心全意针对青萍小姐出手,想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你才是真正的威胁。这些姑且不论,你是有情还是无情呢?若说你有情,你却忍心将青萍小姐置于险地,纵然安全无虞,莫非你心里就不会时时刻刻忧心么?若说你无情,只怕青萍小姐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纵然活着也和死去差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青萍小姐能够明白你的心意吧,你今日若死在我剑下,我一定会将你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青萍小姐,想必那样兰心蕙质的女子,定会明白你死生契阔,不离不弃的心意吧。”
杨宁眼中闪过欣然之色,若是自己今日不死,那么自然不用多说,若是自己不幸死在平烟手上,想必平烟是绝对会照拂青萍,不让她遭遇任何不幸的,想到此处,他含笑道:“不知道平姑娘认为我们该如何交手呢,如果你我在这里拼个两败俱伤,只怕不管谁胜了都难有好下场,平姑娘也不想便宜那些可恨的老鼠吧?”
平烟目光微微一凝,她自然也有同样的顾虑,虽然她若重伤,未必会像杨宁一般四面楚歌,只是恐怕自己那个聪明的师妹,不会放弃这个打击自己的良机,免得自己将来和她争夺宗主之位。如今师父已死,更是连尸身骨灰都没有了,就连还恩令也随之消失无踪,想要完成师父归葬翠湖的夙愿,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虽然自己对宗主之位已经淡了几分心思,可是每当想到如果能够继承宗主之位,就可以替师父在翠湖造个衣冠冢,也堪告慰师父泉下英灵,就不能轻易放手,总觉得若有可能,这宗主之位还是要争上一争的。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她的性子,一见到杨宁就立刻出手了,何必还要在河上对峙这许久,更设下陷阱诱使杨宁出手呢?
想到此处,平烟淡淡道:“若是只想分出胜负,我们文战即可,就不必拼个两败俱伤了,今日是我挑战在先,子静你不妨划出道来,需得自刎当场,若是我胜了,自然可告慰先师在天之灵,若是子静胜了,从此不必担心我来寻你报仇,今后只要四大宗师不出面,子静你就可以横扫天下了。”话音未落,平烟瞥见杨宁眼中闪现出一抹欣喜若狂的神采,不由微微一鄂,以杨宁心性之坚忍,怎会如此按捺不住喜色,除非是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中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电闪而过,平烟神情微微一变,漠然道:“好,好,帝尊当真是厉害无比,数日不见,已经非复吴下阿蒙,你是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法子,迫我放弃和你死战的呢?”
杨宁神色有些茫然地望着平烟,眼中闪现出想要追问却又不敢追问的尴尬神色,平烟只觉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重石,若是片刻之前,杨宁这样的神情会让她生出怜惜之意,可是一想到方才杨宁施展出来的连环计策,她就觉得一阵心寒,不禁冷冷道:“帝尊想必是看出了平烟心中有些顾忌,故而先用武力威慑,令我相信存在两败俱伤的可能,继而用惊人之语动我心神,令我震撼激怒,失去冷静,再以真情诱我入彀,淡漠我心中杀意,如此辗转用计,终于消磨了我的斗志,再以隐形的威胁诱我同意和你文战,博得最大的胜机,这等心战谋略,平烟一向是不屑使用的,想不到你用来却是如此天衣无缝。不过我虽然已经上当,却不会随便改变主意,就是文战你也未必能够取胜,只是不知道你想了多久才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现在还不肯从实说出,莫非你以为可以骗我到最后么?”
杨宁有些赧然地道:“平前辈离开之后,我就知道你必定要来报仇的,一方面,虽然我从不后悔当日的举动,但是也感念平前辈对我的不杀之恩,虽然如此,我也不可能在你面前束手待毙,总要想个可能取胜的战术。另一方面,我自觉武功还不如你,四周又有许多敌人窥伺,所以要我和你决一死战,不论胜败,都未免便宜了别人,可是如果我想避免和你交手,有青萍在我身边牵累,以你的本领,可以将我追杀到碧落黄泉。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决出胜负,又不用两败俱伤,以致被别人暗算得手,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只需维持不败之局,就可以从容应对和你的交锋。不过方才我说的也都是真的,并没有欺骗你的意思,若是我有丝毫矫饰,又怎能瞒过你的眼睛呢?不过你说的‘吴下阿蒙’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吴下阿蒙呢?”
平烟闻言啼笑皆非,这才明白杨宁方才茫然的神色并不是想要继续欺骗自己,罢了罢了,自己阴沟里翻船,被这个初出茅庐的九殿下玩弄于股掌之上,仔细想来,这少年虽然过分单纯,却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据昔日洞庭湖上的数日相知就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来诱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够成为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若是久历世情,想必更有精进,已经衰败的魔门或者在他手上能够发扬光大呢?想到此处,只觉自己再不能轻视他了,若是一着不慎,当真有落败的可能。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平烟却没有发觉,和杨宁的再次相逢,虽然原本一尘不染的芳心中多了无尽怨恨,但是却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过平烟却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杨宁,杨宁虽然并非愚笨,但是却也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和精明,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实在是因为发觉了平烟和自己的相似之处,虽然出身不同,一个是魔门嫡传,一个是翠湖高弟,但是两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烟淡漠世情,杨宁桀骜不驯,骨子里两人却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当日一见,两人便觉惺惺相惜,只不过份属敌对,故而没有表露出来。因此杨宁想来想去,觉得想要让平烟上当,这个计策需得能够骗过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骗,也会入彀。所以他将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过,直到觉得自己会信服为止,这般处心积虑,才能一举奏效,让平烟同意了文战,杨宁如愿以偿地确保了最大的胜算。当然平烟之所以会上当的缘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是敌是友,平烟待杨宁都与众不同,即使怨恨杨宁杀死了无色庵主,也是悲痛多过怨怼,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想这样子欺骗冷心冷情的平烟,只怕几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平烟一剑杀了,根本没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杨宁预料一般,虽然知道上当,但是事已至此,平烟也只是摇头轻叹一声,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你若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就去问你的青萍什么是吴下阿蒙吧,我可懒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师父无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这般无赖,才讨得她老人家欢心,要不然恩师一向都是出手无情,怎会对你手下留情呢?”
杨宁闻言神色有些黯淡,虽然赤壁一战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无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旧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当他用手指轻抚凝青剑冰冷的霜刃的时候,都会忆起平月寒那孤傲绝伦的无双风姿,虽然从不后悔当日的冷血一剑,可是心底的那一缕隐痛却是不曾稍减。这也是他宁可施展心机,也不愿和平烟生死相搏的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缕愧疚歉意,极可能在生死决战中影响他的斗志。不过这样的心情,即使是面对着和平月寒关系最深厚的平烟,杨宁也不会说出来,不愿正面回答平烟的问题,目光在河水两岸一掠而过,一缕灿然的杀气瞬间从眉梢眼角扬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剑刃,他冷冷道:“我很讨厌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不如我们就比一比杀人吧,谁杀得多些就是赢了这一战。”
平烟向四下一打量,只见秦淮河这一段两侧的岸上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草木扶疏中掩映着亭台楼阁,临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的粉墙,正好将秦淮河上的风光一览无遗,虽然是深秋季节,园中依旧是风光无限,却是没有多少人赏玩,想必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园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游览金陵近郊的风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视无睹的自家小园里消磨时光,所以相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人烟稀少。这样的地方自然最适合解决那些胆敢跟踪两人的探子,不过平烟却不打算给杨宁这个杀人立威的机会,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杀人,也不必寻这样的借口,这些人武功低微,对你我来说,取他们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们来做决定你我生死的筹码,却也未免太过抬举了他们。”
杨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就此分出胜负,只不过这几日在金陵总是能够感觉到隐在暗处的视线,他早已经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烟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线,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胆敢窥伺自己的背后势力,平烟话音刚落,他已经感受到那些讨厌的老鼠开始惊慌失措,不由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换个方式,我杀人,你救人,若是没有人能够逃生,就是我胜,如果没有人身死,就是你胜,若是有生有死,就当是你我平手,接下来是继续文战,还是生死一搏,都由你来决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奉陪到底。”不给平烟反驳的机会,杨宁的身形已经如同一缕轻烟般向距离十余丈的河岸扑去,
平烟神色一怔,知道杨宁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会明明已经迫自己订下文战之约,还要留给自己覆盘的机会,正想摇头说不必如此,文战也可的时候,眼前已经不见了杨宁的影子,抬头望去,只见杨宁身形已经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蓦然翻转,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后面扑去。几乎来不及细想,平烟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杨宁已经划下道来。她焉有不接受挑战的道理。
一个灰色身影从假山后面的阴影里飞掠而出,头也不抬地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钻去,那人选的时机绝妙,正是杨宁已经凌空下扑的前一瞬间,若是常人可能会因为身法用老而无法追击,可是杨宁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离地还有丈许距离之际,身形猛然一个扭转,宛若鲤鱼出水一般反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曲线,从那灰影身后一掠而过,灰影茫然不觉,依旧向前狂奔。杨宁的身形掠过假山顶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远处一座二层楼阁扑去,钩心斗角的飞檐之上,一个青色身影正匆匆跃起,却只觉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个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颜,然后便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仿佛被檑木撞击一般飞坠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已经奔到了灌木从前的灰影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蓬血雨从他的后颈喷射而出,却原来杨宁从他身后掠过的时候已经用凝青剑割断了他的颈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显示出来,那人身形一滞,已经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从楼顶坠下的青衣人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
杨宁没有丝毫迟滞,一掌击飞青衣人的同时,身形已经幻出淡淡虚影,再度闪现之时已经出在一座临波亭上,只是这个亭子却是位于百丈之外的另外一处园林里面,亭中立着一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黑色武士服,虽然只是凭栏而立,但是身姿渊停岳峙,一见便知道不是寻常人物。杨宁在他身后飘落的时候,他正手扶朱栏远眺,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威胁,杨宁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后颈缓缓点去,就在肌肤将要相触,真气欲出未出的瞬间,一支淡黄的竹箫横空出现,以同样的速度点向杨宁的腕脉,若是杨宁坚持出手,必定会失去一条手臂。杨宁虽然有无数法子应对,可是如果还手,等于是和平烟正面为敌,这不符合文战的规矩,所以杨宁只是足下微动,避开了平烟的竹箫,平烟挡在杨宁和那个男子之间,手抚竹箫,漠然看着杨宁,眉宇间尽是冷意。
翠湖的和武道宗的虽然都是超越了轻功范畴的绝学,可是特点却不一样,的诀窍在于一个轻字,若是到了最高深的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动间宛若落叶飞花,杳无声息,的长处却在于一个快字,千里有些夸张,但是百丈之遥可以缩地成寸却非虚言,当然轻灵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烟虽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线,但是等她追上杨宁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若是护不住这第三个,只怕也无颜继续和杨宁交手了。不过她虽然已经输了一筹,平烟依旧胸有成竹,除非是杨宁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枪地对决,否则这第三个一定可以护住。
两人四目相对,都生出凌厉的战意,身上衣衫皆是无风自动,空气中瞬时充满了异样的压力,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子就是五感再不灵敏也能察觉到身后有异了,不禁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眼中顿时闪现出惊骇之色,却在转瞬间恢复如初,向前几步,走到两人中间,微微一笑道:“两位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夏某的别苑出现,嘉宾远来,不知道有什么见教,若是在下能够略尽绵薄之力,必不会推诿懈怠。”
这人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还能够如此镇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经风浪,而且这人虽然神完气足,一身真气含而不露,显然武功已经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过此人下盘虽然沉稳,但是脚步略显沉重,而且这么长时间才发觉自己两人的声息,明显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线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烟不由微微皱眉道:“你是想要杀鸡儆猴,还是存心滥杀无辜,这人难道也是你要铲除的眼线么?”
杨宁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个字刚刚吐出,杨宁已经一顿足,潮涌一般的真气泻入凉亭石座之内,平烟的护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护住了自己,那个男子却是脸色微变,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说到“然”字的时候,杨宁身形已经掠到了水边,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个身穿鱼皮水靠的水鬼正被从凉亭底座传来的真气震得松开了双手,如同游鱼一般向水中滑落,杨宁这一掌正好将这人生生压入水中,突如其来的掌力加上水深的压力,这人的口鼻五官瞬时鲜血直流,将视线都遮掩住了,杨宁仍然不肯放过他,毕竟掌力大半都会被河水泄去,难以如愿,所以手腕一翻,隐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剑宛若蛟龙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拦腰斩去。直到这时,杨宁才说完了“是”字,已经又有一条人命在鬼门关前徘徊了。
就在这时,一道掌力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杨宁的后心,杨宁侧身避开,剑势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不过杨宁顺势反手一剑,虽然那水鬼已经拼命逃去,这一剑多半难以及身,但是只凭剑峰透出的丝丝剑气,已经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让之时,已经思虑周全,将平烟出手的方向挡住,这样一来,除非是全力杀死自己,否则平烟是绝对不可能救下那个水鬼的,不过以他对平烟的了解,平烟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杨宁侧身的瞬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却见在自己身后偷袭的竟是那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几乎来不及思索,手上剑势已经加快了几分,可是耳边传来剑气激荡的声响,举目向水面望去,已经是无声无息,除了缕缕血丝浮沉之外,再没有那个水鬼的身影,而凝青剑果然是被一柄银色的长剑挡住。轻轻一叹,杨宁转头向平烟望去,迎上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无疑。”一边说着,一边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现出淡漠的杀意。
那个男子触到杨宁那双明澈冰寒的凤目,就是心中一凛,他的碎玉掌丈许距离之内可以溶金裂石,虽然志在救人,并没有用上全力,可是杨宁虽然避让开来,但是仍有五成掌风击在他身上,可是杨宁别说身形没有改变,就连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无作用,这样一个对手对自己动了杀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男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杨宁的锋芒。
平烟收剑回鞘,心中却是暗暗侥幸,她没有想到杨宁竟然会误导自己,让自己以为要杀的是亭中这个青年,然后却声东击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杨宁虽然性情单纯,出手却是毒辣诡谲,即便是她也险些入彀,幸而她武功还在杨宁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瞒不过她,杨宁身形一动,她就知道端倪,近距离之内,两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挡住杨宁的第二剑。不过这也是亏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杨宁一下,否则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创,就是不死也没有潜水离去的可能了。
瞪了杨宁一眼,平烟冷冷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一身杀气,看书n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到亭子里就对此间主人虎视眈眈,若有三分聪明,方才也会向你出手,就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意,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么?”
感觉到平烟的怒气,杨宁不由缩了缩脖颈,比起真正的杀气敌意,这种纯粹的怒气似乎更让他难以消受,喃喃道:“不错,不错,若是没有了嘴唇挡风,牙齿自然会觉得寒冷,我只想到瞒过你,却忘记了情势对他的影响,虽然还有几个眼线,不过既然已经分不出胜负,就算他们命大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对岸望去,然后手起掌落,就要将那个青年男子杀死,他这一掌虽然简简单单,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发惊骇,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杀意原本已经消散,想不到却会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厉神妙,自己一个堂堂的江宁将军,若是死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手里,想必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吧。
平烟早有防范,竹箫轻轻一划,已经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杨宁的攻势,冷冷道:“莫非子静也有输不起的时候,还想杀人泄愤么?”
杨宁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几许忧惧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后偷袭,若非是烟姐阻我,纵然给人说输不起,我也不会放过你。”
平烟听到这句话,只觉心头一震,杨宁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她心中百感交加,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这声“烟姐”竟然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