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烈雪之刀(修)
吴衡微微一笑,出刀相迎,明明势子极缓,可是刀光脉脉流动,犹如冬日寒江,厚厚的冰层下面隐隐可见流水呜咽,江水将凝未凝,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杨宁顿觉自己势如雷霆的一刀仿佛被寒气冻结一般,就在他手中刀势略挫的时候,吴衡的刀光升腾而起,反攻而来,刀势凝结中多了灵动飘逸,就如江上飞雪一般。
“当”的一声入耳,两刀相接,杨宁被吴衡一刀震得后退了两步,眼中不由闪过惊骇之色,方才他刻意想要避实就虚,不想和吴衡比拼内力,可是吴衡刀上传来的力道却是虚实莫测,外动内凝,反而被吴衡趁虚而入,若非吴衡刻意压制了内力,只是这一刀已经可以伤了自己。
只在他一怔之间,吴衡已经再度出刀,杨宁镇静下来,方才险些一刀失手,心知自己终究是坐井观天,终究因为吴衡声名不如四大宗师显赫,还是轻视了这成名多年的刀法大家,当下再也不敢全力进攻,而是依靠着“千里一线”的身法倏忽来去,手中的单刀四处游走,伺机进攻。
吴衡微微一晒,也不理会杨宁的避战,只是尽情施展开刀法,演武厅中刀光流射,时而凝结如寒江,时而空灵如飞雪,有时一刀甚或流露出这两种炯异的意味,杨宁更是能够感觉到这如雪刀光之中流露出不尽的孤单寂寞意味,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流动的寒江雪影困在了中间,耳中更是传来吴衡淡然的声音道:“这一路刀法,就叫寒江钓雪。”
杨宁虽然被这流转不尽,意态无穷的刀法折服,可是他性子桀骜,岂甘心束手就擒,刀光盘旋,浑似转轮,顷刻间斩断四周的凝水飞雪,破茧而出。吴衡并未追击,提刀笑道:“好,若非是抽刀断水,也不能破去这一路寒江钓雪。”
杨宁恭敬地道:“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我也明白的,前辈若是追击,我也免不了再落重围。”
吴衡不以为忤,只是轻笑摇头道:“让你破围而出已经是本王败了,岂有追击之理,接本王的‘回风舞雪’吧。”说话间,刀光乍碎,杨宁顿时只觉眼中尽是漫天飞雪,随风飘摇,那片片雪花盘旋往复,扑面而来,震腕出刀,单刀化成匹练,绞碎了如织飞雪,只是那雪花不过是变得越发细碎罢了,却不曾退却。
杨宁出刀还击,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却是睁大了眼睛观看吴衡的刀法,若是遇到险境,就倚仗身法避开,而吴衡本也不是要杀杨宁,所以即使杨宁有些疏漏,也不过是被吴衡的刀光划破了衣裳,斩断了几根发丝罢了。这一路刀法使了十几招,杨宁已经可以开始还击,吴衡心中赞赏,刀势渐变,雪势越来越急,厅中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迅疾凌厉的攻势就如刺骨朔风一般,不需吴衡出言,杨宁已经高声道:“这就是‘朔风飞雪’吧”,语气中满是激动。
吴衡笑道:“正是,回风舞雪、朔风飞雪乃是一脉相承的两路刀法,你能接下回风舞雪,朔风飞雪想必也难不住你。”
杨宁闻言差点大骂出声,这两路刀法的确脉络相通,可是刀意却是迥然不同,回风舞雪绮丽优雅,却是无孔不入,便如江南冬日的寒冷一般,待你发觉之时,已经深入骨髓,而朔风飞雪却是凌厉狠辣,顷刻间就可以摧枯拉朽,怎会相同呢,不过幸好这两路刀法他已经见段越使过,虽然境界相差甚远,可是刀法的脉络毕竟是一致的,所以杨宁依旧可以应付自如。
吴衡也生出争胜之心,冷然道:“看本王这招‘辕门暮雪’。”话音刚落,刀法变得沉凝厚重,雪意虽然越来越重,却是没有了方才的灵动,反而是无穷的杀气从刀势中透了出来,一层层地叠加在方圆数丈之内,不过数招,这空旷的演武厅之内已经被坚凝刺骨的寒意杀机笼罩住了,杨宁只觉自己的单刀施展的时候,仿佛是在凝滞的泥浆中挣扎,那刺骨的寒意杀机让他几乎都不能自如地呼吸了。
杨宁一声断喝,刀光破空而起,他性子原本桀骜,这强大的压力反而激发了他心中不屈之意,这一刀竟是有我无敌之意,吴衡见了那如同白虹贯日的一刀,也不禁心中一寒。他并不想和杨宁死战,所以只是虚应了几招便收刀而退,这时候演武厅中才有了几分暖意,那无穷无尽的压力杀机渐渐褪去。不过杨宁已经是汗透衣衫,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显然这一刀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不过吴衡心中也是惊叹不已,若是杨宁身上无伤,就是自己全力出刀,恐怕也会被这小子拼个鱼死网破。目光一闪,瞥见立在厅门的段越,此刻已经是靠在厅门之上,容色惨淡,心中轻叹,南疆据地千里,英才无数,可是自己却偏偏寻不到一个可以尽得烈雪刀法精髓的传人,反而是这个自称许子静的武道宗弟子,显然并未苦修刀法,方才那一刀已经尽得惨烈刀意的精髓,怎不让他心中惆怅呢。
吴衡心意如此,原本接下来要演示“小雪初晴”这一路刀法,此刻却是使不下去了,见杨宁胸口起伏已经渐渐平息,知道他已经恢复了气力,怅然道:“下一刀叫做‘六月飞霜’,乃是本王最凌厉的刀法之一,子静可要小心了。”随着他的语声,杨宁只觉眼前一花,顷刻间眼前尽是雪影,可是令杨宁惊骇莫名的是,那雪影中透着惨烈凄绝之意,更有着无尽的恨意悲怆,雪光弥漫中,竟是仿佛有血光流动的痕迹。杨宁一咬牙,舍命挥刀扑上,连续劈下了十八刀,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竟是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只攻不守,厅中顿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铮鸣声,连绵不断,就如同流泉飞瀑击落在巨岩上一般。雪影散尽之时,杨宁的身躯也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飞坠落地,杨宁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脑子一阵晕眩,过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吴衡。
吴衡正立在大厅中央,拄刀而立,却是仰面朝天,面上神情竟是无比的悲愤,杨宁顿觉愕然,正在犹疑间,耳中传来吴衡淡漠的声音道:“这一刀叫做‘六月飞霜’,邹衍下狱,六月飞霜,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呢!”言罢,吴衡面上越发萧瑟。
这一刀乃是他闻知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时,因着心中激愤而创的刀法,虽然他与火凤郡主一个身在燕云,一个地处南疆,一个将门之后,一个出身寒微,可是却有着相似的处境,他能够镇抚南疆,自然是用尽了心力,火凤郡主一个青年女子,能够赢得麾下骄兵悍将的衷心爱戴,并非是容易的事。自从七十年前,前朝发生夺嫡之争,牵涉进去的文武官员数不胜数,宝座鼎定的时候,已经国力大损,从此对四方蛮夷便采取了防守安抚的应对之策,边关各镇都是只求无事,全无跃马击胡的勇气。直到火凤郡主以十六岁芳龄率五千铁骑出雁门,转战草原两月有余,杀得草原血流成河,破去胡戎寇掠北疆的阴谋,这才重振****威严,也正是这个缘故,火凤郡主才能以女子之身主持幽冀军政。
也正是那一次转战千里的征程,让火凤郡主结识了翠湖宗主岳秋心,岳秋心当时已经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不知从何渠道得知火凤郡主出塞决战的心意,竟然只身独剑前往襄助,一夕深谈,火凤郡主身边多了一个武功绝世的客卿,两个女子竟然作出了这番大业,岂不令天下英豪钦服之余也有些惭愧,自此之后,凡是边关重镇,将士们无不以出关杀敌为荣。
只可惜世事无常,因着一统天下的雄心,已经称帝的杨威和天下势力最强的藩镇发生了亲痛仇快的血战,这一战摧毁了太多的东西,生死不渝的痴情、患难与共的友情,还有,就是天下诸侯对皇室的信心。在那之前,吴衡心中其实并没有过份的野心,能够博得一个世袭爵替的王位,他已经心满意足,只要条件适合,环境许可,他并不介意放弃手中的大权,可是幽冀的激变,让他再也没有了任何幻想。对于火凤郡主的遭遇,他更是激愤非常,这样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却落得折翼下场,怎不令他愤然难平。为了这个缘故,虽然明白翠湖宗主的举动也是迫不得已,可是吴衡心中依旧存了芥蒂,也才会对颜紫霜的说辞敷衍以对。这一路“六月飞霜”,就是他凭着心中悲愤之情而创出的刀法,威力之大,仅在“烈雪无名”那一路刀法之下。
只是这种种思绪,吴衡却是不便随便说出口的,再加上近日幽冀内外危机重重,必然是杨唐两家不肯罢手,而心中念念不忘的湖上仙子,想必也会牵涉其中,这些苦恼,早已令吴衡心中沉重非常,今日借着试刀,尽情使了“六月飞霜”出来,只是却没能将心中烦恼一扫而空,反而越发觉得黯然伤神起来。
不过吴衡终究非是常人,不过片刻,他已经平静下来,侧目望着坐在地上,衣衫破碎,隐隐可见血痕,更是低头不语的少年,吴衡心中生出歉意,方才却是有些过分了,竟然几乎忘记了留手,有些歉疚地道:“子静无妨吧,却是本王失手了,想必你也不能再战了,这一刀是‘小雪初晴’,你要看好了。”说罢手中刀光流动,便如雪霁之后的明朗模样,这一刀寒气渐消,却有大地回春的暖意,将暗藏的杀机尽数掩去。杨宁抬起头来,怔怔看着流光四射的刀影,吴衡手中刀势一变,更是多了几分韵致,雪影迷迭之中,多了红梅傲然的风姿,这一刀使得柔情万种,风liu雅致。
这两刀虽然使得绚丽,杨宁看在眼里,却是不同,他在武道上面的修为本已极深,吴衡又刻意使得极慢,自然看得出这刀法的厉害之处,心中揣摩之下,这两招凶险之处却是更胜方才的“六月飞霜”,只不过发觉之时往往已经太迟了。只是他的性子却是不肯服输,若是别人得此良机,定会仔细观看这绝世的刀法,他却是在脑海中想着如何对敌。这样实际上比真刀真枪的比武更加凶险,若是当真比刀,若是不敌还可以避让,在脑海中比试的时候却是只有破了对方的招数才算成功,杨宁苦思冥想,只觉得所知的刀法在脑海中乱成一团,却是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破解吴衡的刀法,只想了片刻,就觉得头晕目眩。
杨宁虽然心志坚忍,可是终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岳阳楼大梦初醒,心中仍有母子乖离之恨,却又与罗承玉邂逅相逢,听涛阁血战,不仅重伤了他的身躯,也令他心灵再受重创,再加上和平烟几乎同归于尽的苦战,几乎令他气散功消的鞭刑,这种种事端都令他心灵备受摧折,几乎是伤痕累累,在吴衡绝妙刀法的逼迫之下,杨宁又殚精竭虑地思索破解的招数,此刻就如绷紧的弓弦从中折断一般,杨宁的神智再也不能维系清明,无边的杀意和仇恨一瞬间侵占了原本冰封的心灵,不知不觉间双目内竟是多了一抹血红之色,只是却是无人发觉。
几乎是在吴衡长刀划出最后一瓣寒梅的时候,杨宁挺身而起,挥刀直扑而上,这一刀凶悍残毒,刀光如虹,流光暴射,配合武道宗绝世无双的身法,杨宁仿佛化身千万,在吴衡身边留下一串串虚幻的身影,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杨宁和这些虚幻的影子一起,竟然隐隐形成了暗合八卦之数的乾坤阵法,竟将吴衡困在当中。
吴衡心中巨震,手中的长刀化成雪影云雾,将周身护得铜墙铁壁一般,这是他刀法之中防守最森严的“雪拥蓝关”,空气中响起无数激越的撞击声,声声刺耳,罡风刀气四逸横飞,整座演武厅似乎都在颤抖。
“当当当”,厅中接连响起金玉也似的声音,吴衡眼力如电,接连数刀劈在杨宁手中单刀上,更是刻意劈在同一个位置,杨宁手中的寻常钢刀,本就抵不住宝刀的锋锐,再加上功力不如,“铮”地一声竟是从中折断。可是杨宁却没有丝毫气馁,眼中寒光暴射,面上露出冰冷残忍的笑容,握着断刀用力一挥,正击在前半截断刀的尾部,半截霜刃激射而出,就如流星电虹一般穿破重重雪影,划向吴衡脖颈,而他自己却是身形倏忽一转,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吴衡身后,刀光吞吐,只在吴衡脊背间缭绕。
吴衡怒极反笑,改单手握刀为双手握刀,几乎是毫无花巧地一刀劈出,击落划向脖颈的断刀,毫无停顿之意,继而旋身出刀,当头劈向杨宁,白茫茫的刀气雪影汇聚成龙卷模样,吞吐不定的刀芒如同雪中燃烧的烈火,暴烈的火焰中带着冷酷的肃杀,那种惨烈无比的气势迅速淹没了演武厅的所有角落,刀势狂烈中带着冻凝的寒意,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吴衡已经存心要将杨宁斩于刀下。
在一边观战的段越原本早已神智昏昏,以他的修为,能够坚持看到现在已经是极不容易了,原本他还在心中佩服,杨宁居然能够支持到现在,甚至还能反击,但是杨宁杀意纵横的最后一刀却令他不由皱眉,他也算是青年一辈的高手,自然看出杨宁已经非是比武试刀,竟是想要杀死吴衡,虽然如此,可是吴衡的绝情一刀却令他心中巨震,他毕竟是个将军而非纯粹的武者,想到杨宁身份的特殊,以及不知何时就会到达的幽冀使者,若是吴衡就这样杀了他,那么许多后招就不能使用了,终于忍不住竭力大叫道:“王上手下留情。”
吴衡这一刀如果毫不犹豫,只怕杨宁必然死在刀下,杨宁的状况原本就非是最佳,更何况吴衡的修为本就在他之上,可是吴衡几乎在出刀的同时,也想到了杨宁的身份,心中便有些犹豫,听到段越的喊声的时候,杨宁正是出刀攻来,吴衡清清楚楚看到了杨宁那双血红的、充满戾气的眸子,心中一动,手下又是略略一缓。
高手过招,胜负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吴衡手下一缓,自然露出了少许破绽,而在刀气压迫下濒临绝境的杨宁此刻却是心中灵光一闪,当年在栖凤宫中亲眼所见的情景和眼前重合起来,生死关头,竟是将那一刀完完整整想了起来。也无心思索,杨宁手中断刀划出,前半招平和沉凝,后半招却是风云突起,就如同久被驯服的猛兽突然露出狰狞的面貌,如同方才平静的海面,突然巨浪滔天,刀势如山岳一般威严,如海浪一般奔放,和那扑面而来的雪龙刀影纠缠在一起。
吴衡原本就已经心中犹疑,再加上这一刀的后半招那种威势唤醒了他的记忆,战意一消,手中的刀光顿时被搅得粉碎,雪影纷纷坠落,如同玉龙重伤之后落下的鳞片一般。“当”一声巨震,霎时间所有的刀光全部消散,就连四散的刀气罡风,也是无影无踪,演武厅中央,就只有吴衡和杨宁两刀相交,杨宁手中只有半截断刀,而吴衡手中长刀却是五尺长短,形势强弱,一见可知,可是杨宁神情傲然,神宇气度竟是没有一丝示弱,而原本已经愤怒地生出杀意的吴衡,此刻却是神情怔忡疑惑,两人四目相对,竟是谁都没有再出刀攻击。
杨宁此刻的眼睛已经是清明如冰,心中的种种负面情绪早已在这一刀之中全部发泄出去,虽然周身衣衫破碎,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散乱黑发更是被刀光削得七零八落,可是他神色间没有一丝懊恼,除了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之外,露出内伤略有加重的征兆之外,眉宇间反而是神采飞扬,原本平凡清秀的容颜,此刻却是光彩照人。
吴衡眼中神采变幻万千,先是惊讶,继而疑惑,然后是恍然,再然后,却已经是幽深莫测,他伸出手去,从杨宁手中接过那柄断刀,杨宁原本已经几乎无力握刀,更无心抗拒,任凭吴衡取过断刀,然后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索性不顾一切地坐在地上。吴衡将手中长刀归鞘,对着站在厅门,早已经面无血色,衣甲零碎的段越淡淡道:“你先出去吧,好好参悟今日所得,不要浪费了这机缘。”
段越闻言,虽然依旧心中不安,可是却也无力多想,踉踉跄跄地退出演武厅,自去冥思苦想了。
在厅门合上的一瞬,吴衡脸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失笑道:“这就是子静你方才只使了一半的刀法,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使出这样的神刀,这些年来,杨远的修为想必大有进境,已经可以将锋芒藏在平淡之中,想来当他神刀突然使出的时候,必然是奇峰突起,威凌天下,不愧宗师之名,本王终究是甘拜下风,你这一刀也使得很好,若非我可以肯定你是西门先生的弟子,只怕还会以为你是杨远的门人呢。”
杨宁抬头看向吴衡,欣喜地道:“那一刀定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未必形似,但是神韵至少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真是奇怪啊,我明明记得没有看到那一刀的全貌,为什么竟会突然想了起来?”杨宁自然不知道,他当日神智不清的时候,距离完全的昏迷本就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其实已经将杨远那一刀全部看在眼里,只不过后半刀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却是并不能让他回想起来,若非是吴衡含怒的那一刀“烈雪无名”,唤醒了他潜意识中的记忆,恐怕一生也不会想起这一刀的全貌,只是这样的道理,却非是世人所知。
见杨宁答非所问,吴衡不由苦笑,知道这少年根本没有听进自己的话,思绪依旧纠缠在那刀法之上,不过他的这个问题,吴衡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只能微笑敷衍过去,出言问道:“令师是什么时候和杨远比武较技的,为何从未有人知晓此事,就是令师谦抑隐忍,杨远也不肯多说,但是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泄漏的?”他提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话题,但是话一出口,却是自己也觉得蹊跷起来,忍不住盯着杨宁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实情。
杨宁目中神光一黯,四年前,刀王杨远和隐帝西门烈,就在栖凤宫中以切磋为由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决斗。虽然杨宁当时还不明白其中缘由,可是他却能够感觉到杨远身上的杀意,也知道那一场决战和自己息息相关,要不然纵然是宗师级别的对决,师尊也不会让自己在一边旁观,更是违背了娘亲不许自己随便和外人相见的谕令。而数年之后,平烟的提点,加上心智的豁然开朗,杨宁已经隐隐知晓当日决战的真相,若非师尊迫退了自己那位堂叔祖,只怕自己如今已经身不由主了。
那时皇帝杨侗的身子渐渐不妥起来,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杨侗可能活不过三五年了,这种情况下,皇室争取杨宁的动作就大了起来,毕竟控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可以影响到幽冀的归属,怎会有人不动心呢?若非这个缘故,原本在长安隐修的杨远,怎会悄然来到洛阳。虽然当日胜负未分,可是杨宁却记得战后数日师尊神情黯然,想来必然是落了下风,现在想来,栖凤宫遭火劫多半也有杨远插手,若不是如此,娘亲怎也能在师尊的护送下回到幽冀的。
只是这些事情,他是绝对不愿说出口的,虽然他已经不再排斥自己的身份,可是除非被当面揭破,他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眼前这人还有一个身份是割据一方的藩王,便是再无知,他也知道什么是枭雄心术,所以杨宁微微移目避开吴衡探询的目光,答道:“晚辈也不清楚,想必师尊和逸王殿下有什么约定吧?”
吴衡看了杨宁一眼,知道他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没有恼怒,反而笑道:“这些姑且不论,子静你可知道为什么本王让你尽观烈雪刀法?”
杨宁见他不再追究,心中一宽,听到吴衡的问题却是犹豫起来,就是以他的不解世事,也知道不能挑明了说是吴衡见猎心喜,可是他又想不出如何回答,眉宇间不由多了烦恼之色。
吴衡也不想难为他,淡淡笑道:“你或者以为本王只是贪看你的刀法,不过这却是轻看本王了,原本本王的心思或者就连自己也不甚明了,可是此刻却是明白的很,令师可是对你颇为疏远,除了传你武艺之外很少和你亲近,你的父母亲人之中可有人性子刚烈非常?”
杨宁闻言不由冷汗涔涔,怔怔地望着吴衡,心道,莫非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否则怎会知道的这样清楚,心中生出杀机,却是隐藏起来,就连目光也变得毫无一丝情绪外泄,只是默默点头。
吴衡却是没有看穿杨宁心思,只道他心中黯然,便长叹道:“果然如此,西门兄果然是不世奇人,本王佩服,当年本王和西门兄相遇,就发觉他的秉性和武功有着很大的冲突,虽然西门兄天资禀赋都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是这天生的冲突差异却是最大的隐患,若是遇上寻常对手,倒还罢了,若是遇到相同级数的高手,必会在关键时候露出些许破绽,这一线破绽就是生死分际。所以令师遁世隐修,不求扬名天下,实在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当年本王和令师切磋武技,令师武功在我之上,却经常在胜负将分的关键时候住手罢战,就是因为这天生的破绽。我想令师对贵门传承十分重视,为了将武道宗发扬光大,必然要选一个资质天赋性情都十分适合的弟子,你今日有这样的成就,想必入门极早,只是若是年纪太小,资质根骨还可以看出优劣,性情却是难测,令师又是深受其苦,必然不愿弟子重蹈覆辙。他选了你为弟子,必然是因为你有骨肉至亲性子刚烈坚忍,子女往往酷肖父母,所以我猜令师定是因此收你为徒。子静你性子桀骜坚忍,手段狠辣,更有一种天生的刚烈性情,实在是武道宗难得的传人,令师择你为徒,一定是费尽苦心。我想令师为了你的成就,定然不愿影响了你,若是平日定然是对他疏离冷淡,免得你沾染上他与世无争的性情,你说本王猜测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杨宁只觉心中巨震,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吴衡,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吴衡又叹道:“我见贤侄性子未免过分孤傲,所以才会知道你恐怕幼时受尽冷遇,心中不免常常怀恨吧,其实令师这样做,定然是想你成为新一代的武帝,令师这般苦心,想必贤侄是不明白的,今日我说的不论对与不对,但是令师对贤侄你必定给予众望,你若不能重振武道宗声威,岂非辜负了令师一片苦心。本王今日和你试刀,却也不是全无所求,世间四大宗师,别人也就罢了,唯有刀王杨远,我是绝对不服气的,若是本王能够放下军政大事,潜心练刀,未必没有胜过他的一天,可是本王自知没有这样的可能,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偏偏南疆百万军民,我竟是挑不出一个可以青出于蓝的弟子,可以完成本王挑战杨远的心愿。今日让你观我刀意,却是为了两个缘故,一来,本王见你在刀法上面资质不凡,你身为武道宗弟子,将来必会向杨远挑战,我只盼你到时候能够用上本王的刀法,也算是完成了本王的心愿,二来,我担心烈雪刀法没有好的传人,恐怕终究会湮没无踪,能够传给你一些精髓,将来便是当真失传了,也会留下一些影子给后人知晓。”
杨宁目光流转,竟是幽深如寒潭,良久,他俯身下拜,只是却没有说一个字,有些事情,他是宁可去做,也不会说出口的。
吴衡却也明白他的心意,不愿让他觉得身有重负,便笑道:“子静也不必看得太重,这不过是本王一点私心,原也没有什么要紧,本王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还有什么必要定要和一个武夫过不去呢?说不定本王的子嗣弟子中就有可以承继本王刀法的英才,你却不必太放在心上。”
杨宁明白吴衡不愿为难自己的心意,心中生出感激之意,恭谨地道:“能够亲眼见到王爷的刀法,在下已经是足慰平生,挑战刀王本就是晚辈心中执念,只是晚辈有自知之明,如今还没有挑战当世四大宗师的资格,不过今日得以见识烈雪刀法的精髓,将来挑战刀王又多了几分把握,他日在刀法上若有所成就,全拜王爷厚赐。时间已经不早了,晚辈也该回去调息养伤了,若是不快些参悟今日所见的刀法,只恐会忘记了,在幽冀来人之前,晚辈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吴衡听到“幽冀”二字,突然觉得无比刺耳,原本想要利用这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时已经淡了,犹豫了片刻,他看向杨宁那双乌黑澄亮的眸子,道:“本王与燕王世子还有些交情,若是放你离去,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想来燕王世子应该不会因此生事,子静你可想离去么?”他的语气还是有些犹疑,毕竟将刺客交给罗承玉,已经是决定了的事情,一旦放走杨宁,只怕会影响颇大,可是此刻杨宁在他心中已经是个晚辈,让他生出不忍之情,毕竟杨宁一旦落入罗承玉之手,终究是生死未卜。
杨宁听到这里,身躯轻颤了一下,低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已经淡漠非常,从容道:“王爷传刀之恩,晚辈还没有报答,若是再承活命之恩,只怕这一生也没有法子报答王爷的恩情了,请恕晚辈无礼,不能接受王爷的好意。”
听到杨宁的回答,吴衡竟是愣住了,仔细地看去,只见这少年眉宇间气质泠泠,便如误落凡间的龙凤一般高华孤傲,这样的人,原本就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恩惠,接受自己的传刀,不过是因为爱武之心,而且也是通过交手观摩自己的刀意,想来若是自己当真拿着刀诀认真教他,他反而不会轻易接受吧?
心中黯然长叹,吴衡摇头道:“是本王多事了,你去吧。”杨宁再度拜了一拜,才起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缓慢非常,虽然在吴衡的刻意留手之下,他的内伤并没有加重多少,可是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尽在最后那一刀上面,此刻的杨宁,当真是举步唯艰,只是他的心中却是非常轻松。方才吴衡之言对他并非没有诱惑,虽然他并非惧怕前往幽冀,更是念着托付给罗承玉的双绝,可是若能够自由的前去,终究胜过作为阶下囚而去,虽然他未必有这个勇气。可是他却能感觉到吴衡的犹豫,明白或许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略一思索,终于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不愿再受吴衡恩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负手默默立在演武厅中的吴衡耳边传来宁素道的声音道:“王上,子静公子已经自行回到牢中,并未有逃脱之意,幽冀方面有书信来,燕王世子派了心腹重臣前来提取刺客,看来对此事重视非常。”吴衡没有回头,他能够听得出来宁素道语气中淡淡的埋怨,呵呵,自己没有令侍卫给那少年戴上枷锁,送回牢中,想来自己的心腹臣子已经明白了他的纵容之意,吴衡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就是自己想要网开一面,却还有人不肯领情啊。
片刻,吴衡敛去笑容,冷冷道:“传书给七殿下,让他仔细查访这些年逸王杨远曾和什么人交过手,杨远此人,乃是杨氏的忠臣,除非是为了杨家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手的,西门断水乃是本王旧识,生性不爱争斗,既然和杨远决斗,那么必然也是这天下纷争的局内人,本王要知道他是归属了哪一方的势力,武道宗的力量不可轻忽,这件事情要下禁口令,不许外传,除了本王之外,我不希望别人得到武道宗的助力。”
宁素道眸子里面闪现出一丝杀意,道:“燕王世子罗承玉雄才大略,若是子静公子落入他手中,只怕有五分可能会降了罗承玉,王上仍然要听之任之么?为了稳妥起见,至少也要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吴衡淡淡一笑,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够收服这桀骜少年,便是让本王纳土归顺,本王也是甘之如饴,天上的龙凤,岂会做别人的臣属。”说罢,目光变得飘渺遥远,仿佛透过重重云山,看向黄河以北,太行之东的土地。
宁素道心中微震,身为滇王的臣属,他自然不愿吴衡生出纳土之心,目光一转,便含笑道:“王上,夫人闻知您与子静公子试刀,已经在外面等候,未得召唤,不敢擅入,臣见王上衣衫碎裂,大汗淋漓,不如请夫人进来伺候王上更衣吧。”
吴衡将心中千万思绪尽皆收敛起来,低头一看,果然周身凌乱,衣衫早已在刀气侵袭下更是破碎不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了,想到此处不禁微微苦笑,演武厅后进便有沐浴更衣之所,又听说爱妾已经在外等候召唤,唇边不觉露出一缕温柔至极的微笑,点头道:“请夫人进来吧。”言罢也不等宁素道有所反应,便便起身向内走去。宁素道松了口气,也转身走出演武厅,去通知正在翘首以盼的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