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凄风苦雨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复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mian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mian”,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mian”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mian”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童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童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六合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尸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于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迟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仿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shen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蓝衣青年闻言苦笑,他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闽之时地位尊贵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文武双全,堪称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达疏阔,最好结交朋友,所以虽然僻处南疆,却有小孟尝的雅号,所经之处,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受尽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饴,竟然舍不得离去,想到此处,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俞秀夫今日也像别人一样好奇地在凤台附近等着一窥魔帝形容,并非是当真相信传言,只不过怀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泽见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见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泽拒绝柳天雕的赌约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之后,他就得知了彭泽发生的惨案,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途中见过了杨宁和青萍。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就是声名远扬的魔帝,而用易容术掩饰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战的剑绝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埙令他动容,明明是悲怆凄凉的乐声,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一点一滴几乎可以渗透人心,闻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对隔水相望的少女动了心。之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渐渐猜测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这让他举棋不定。在传闻中,魔帝与剑绝姐弟相称,但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少年男女,剑绝在赤壁竭尽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对剑绝也是言听计从,若说没有儿女私情,只怕无人肯信,更何况当日自己见到那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样,不也是有了这样的怀疑么?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争夺一个平凡少女,此刻他却很难追求魔帝的爱侣,清绝先生的弟子——剑绝尹青萍。
可是原本强行压抑的情意在今夜却又爆发出来,当他见到青萍独自出现在集珍会上,目光就没有在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停驻片刻,而当青萍焦虑地等待杨宁出现的时候,他心中的束缚松动了,所以才会刻意留下来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时还敷衍他几句,夜深人静之后,杨宁始终不见踪影,她的态度就变得焦躁非常,根本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让他失望非常。
因为青萍的冷言冷语,使得沧海厅中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设法转换气氛的时候,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进厅中,一边走一边向三人抱拳施礼道:“呵呵,失礼失礼,万某有事耽搁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两位在此等候多时,可是万宝斋有什么疏漏之处,令两位贵客想要向本总管兴师问罪么?”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这位万旒万总管最善于笑里藏刀,偷梁换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礼道:“万总管言重了,谁不知道万宝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这里等人,若有得罪之处,俞某日后定当图报,还请总管行个方便。”他这样说话礼数已经十分周到,万宝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宝,那么身在南闽,和南洋多有贸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俞秀夫的这个承诺分量之重不必多说。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万旒并没有故作为难的接受这个交换条件,反而对着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来是青萍小姐在这里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万宝斋的贵客,别说用一下沧海厅,就是在万宝斋住上一年半载,万某也是心甘情愿,怎么敢让俞公子费心呢?如果将来给帝尊知道,我们万宝斋让小姐在这冰冷的大厅里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怕万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里了。不如这样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暂时歇息,万某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获必定前来相告。”
听到万旒的声音,青萍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明白,万旒多半是因为伊不平的请托过来照料自己的,没有了自己和杨宁搅乱视线,也不知道原本准备今夜将珍藏运到江南的行动又没有顺利进行。但是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让她想起在七星坞的往事,那时候她也是等着子静平安回来,只是心中全无忧虑,总以为人生会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却想不到得来的就是子静重伤失踪的讯息,过去的梦魇如同雨雪交加的阴冷夜晚一般,让她如坠冰窟,如果子静不能平安归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够再度承受和子静分离的寂寞和悲苦么?不知什么时候,那么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经成了她心中难舍的牵挂,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静再也不能相见,她这一生将是何等的孤寂凄凉。
良久,她艰难地道:“万总管,我听姐姐说过,万宝斋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尤其这金陵城中是贵号总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们姐弟人生地不熟,两眼茫茫,如果万总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后洞庭双绝必有重报。”
万旒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肃然道:“能够得洞庭双绝的赞誉,万某愧不敢当,万某不过是主上身边一个下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无论如何,万某定会有消息奉上,只是现在小姐还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维持最佳的状态,又如何能为帝尊尽力呢?”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正欲答应,只听见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万宝斋的伙计跑了进来,高声道:“总管,总管,幽冀燕山卫的山骏山护卫求见青萍小姐。”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神色微变,青萍眼中更是闪过一缕光芒,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她厉声道:“请他进来。”
那个伙计偷眼去看万旒,万旒微微点头,那个伙计转身出去,不多时已经带了一个黑衣青年进来,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分外儒雅风liu。
见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骏拜见青萍小姐,黎阳一别,小姐风采依旧,山骏却已经憔悴多矣。”
青萍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山护卫,青萍当日蒙骗山护卫,趁机脱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山护卫见谅。”
山骏笑道:“小姐奇谋脱逃,却连累在下降级罚俸,这也不必说了,山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吴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还有一件事,就是子静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处休息,还请小姐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子静公子就会前来和小姐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青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若是几日之前,她多半会怀疑子静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练无痕见过之后,她却已经隐隐相信了罗承玉的诚意,就算并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她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诉子静,我在万宝斋等他,他又失约了,明日若是回来,一定要带些谢罪的礼物才行呢。”
山骏目光闪动,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见子静,一定是因为担心受了欺骗,落入人手,反而成为威胁子静的人质,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万宝斋。这样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莲的纤弱女子,洞庭双绝,果然都是难得的奇女子,自己因为这两个女子的计谋而被贬斥的怨愤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消失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