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弦弹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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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弹罢,即使在江上聆听的众人也是如痴如醉,琴室之中鸦雀无声,众人只觉耳边余音绕梁,宛若流水,不由回味无穷,有些曾经听过琴绝绿绮弹奏的人,不免将两人琴声拿来比较,却是分不出高低。纵然朝夕听惯了绿绮弹琴的青萍,心中细细回想,虽然不觉得素娥弹得比绿绮更好,但是只要绿绮不在此地,却也不敢说素娥的琴艺一定不如绿绮,她是性子爽直的人,忍不住击节而叹道:”朱弦三叹,余音袅袅,素娥小姐不愧是蜀中第一琴师,伯牙子期的千古绝唱在小姐手下只见洋洋流水,不见巍巍高山,却别有一种渴求知音的意境,观曲知人,小姐今次的确是为了和同道中人切磋琴艺而来,肯拿出这天下琴师思慕良久的焦尾琴,可见素娥小姐心意拳拳。依青萍看来,这一曲不如就叫做吧,素娥小姐的琴艺这般出神入化,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青萍自愧不如。”
青萍话音刚落,帘内响起一串流畅的琴音,初时清越飞扬,流露出致谢之意,继而平和恬淡,隐隐有谦逊之意。帘外的白衣侍女闻声敛衽道:”我家小姐令婢子代为拜谢青萍小姐过誉之辞,稍候还希望向清萍小姐请教一二。”说罢,这白衣侍女停顿了一刹那,目光转到杨影身上,柔声道:”我家小姐已经先行献丑,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愿弹奏一曲,让我家小姐听上一听?”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是这侍女看向杨影的目光十分古怪,说起来这座上众人,几乎都自己带着熟悉的瑶琴,只有杨影是空手而来,这侍女心中有些怀疑,所以才会最先问他,究其本意,却是想去掉滥竽充数的人。
杨影看出那侍女的心意,眼中闪过一缕杀机,然后冷冷一笑,目光在众人携带的古琴上扫视了一圈,起身走到杨钧面前道:”本公子没有带琴,殿下这具破琴借我用用吧。”
杨钧微微皱眉,对杨影的狂妄放纵有些不满,淡淡道:”此琴名海月清辉,乃是仲尼式名琴之首,藏于禁苑多年,虽然漆色黯淡,但是冰弦玉徵,纹如流水,声若朗月清风,比起焦尾琴也只是略逊一等,你用破琴称呼它,岂不是有目如盲,辜负名琴,人品这般轻狂,本王要如何借琴给你?”刚说完这句话,却见吴澄突然转头望了过来,那双黯淡的眼眸里带着莫名的神采,杨钧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不慎失言了,冒犯了吴澄,但是以他的身份也不便开口道歉,略一迟疑,吴澄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杨钧心中有些懊恼,不过也不免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凤台阁主并非如传言心思缜密,无懈可击,他对自己盲眼表面上淡然处之,但是实际上却十分在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这个破绽就可以让自己趁虚而入。
杨影自然不知道杨钧转念间心思已经有了如斯变化,虽然被杨钧拒绝是意料中事,但是真的发生之后仍然忍不住神色味变,眼中闪过两道如霜似刃的寒芒,嘴里却放声大笑道:”海月清辉在殿下手里自然是珍若拱璧,在我手里却不过是一段枯木,所谓名琴,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多是跟过几个有名的琴师罢了,难道收藏了几百年的一块烂木头,就真的胜过当世名匠的作品么?罢了,本公子也不和豫王千岁开玩笑,就让这里的人随便准备一具瑶琴吧。”
听到杨影这番话,厅内众人凡是懂得琴艺的无不瞠目结舌,要知道一具瑶琴制成之后,即使材质工艺天下无双,音质宛如金玉,无可比拟,若是落入俗人手中,不懂得养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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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因为天气冷暖变化而发生变形,或者因为灰尘油污而改变了音色,都可以将名琴变成朽木,而且即使得到了细心照顾,也未必能够如愿造就一具名琴。养琴最重要的一个关键在于弹琴,弹琴其实是琴师和瑶琴神交的过程,琴弦的振动会在琴身上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天长日久,便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断纹,这种流水龟纹一般的断纹可以让古琴的音质渐渐趋于和谐完美,所以真正的琴道高手只需看过琴上的断纹,就可以知道古琴的音质高下,甚至可以知道古琴的从前经历。如果一具名琴得不到琴道高手时时弹奏,或者和劣琴共置一室,彼此影响,都可能会渐渐失色,终至名不副实。一具真正的名琴要经历无数岁月才能达到完美,这就是古琴的珍贵之处。其实素娥情愿将焦尾琴拿出来拍卖的理由,真正的琴道中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换了他们自己,如果觉得不能弹奏焦尾琴,也会想方设法给名传千古的焦尾琴寻一个足以匹配的主人,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之言,也适于名琴与琴师。当然,素娥能够有这样的大度胸襟,却也是极为难得的。
那白衣侍女也是精通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杨影所说这番话的谬误之处,到了这时候,她根本不相信杨影当真精通琴艺,心中猜测这个英俊傲慢的少年说不定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为了赶快摆脱此人,她也懒得多事,就传言出去,让门外的侍女取一具瑶琴上来,虽然她们自己带了好几具古琴,可是却舍不得给杨影这样滥竽充数的人弹奏的。
不多时,下面的侍女果然取了一具瑶琴过来,杨影眸子里尽是讥诮之色,将瑶琴放在案上,双手刚刚沾到琴弦,面上就已经不见了原本的狂傲无礼,俊美的容颜宛若玉雕一般沉静,心神一凝,十指轻动,指下发出低沉的琴音,初时的琴音宛若密云不雨,令得听琴之人的心境都随着琴音变得沉郁烦闷起来,但是这种内敛带着隐隐的危机,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琴音越来越低,九转回肠,然后仿佛变成了冰冻的泥浆一般沉滞,就在众人觉得苦不堪言之时,一缕洞金穿石的高亢琴音突然从他指下溢出,宛若夏日午后的一声惊雷,令人魂飞魄散,心神还未恢复,耳中已经传来一串急切地琴音,如同夏日午后的*一般,狂烈激昂,听在耳中仿佛身临其境,而在风雨之中,一声声惊雷连绵不断,令人心胆俱寒,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雷击倒,琴声越来越迅急,杨影的十指早已化成了淡淡的虚影,抹挑勾剔,轮指弹拨,指落起风雷,弦动惊鬼神,杨影这一曲竟然有如斯威力,和他方才的拙劣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听琴的众人里面,也有不以为然的,杨钧和青萍就是眉头微皱,显然已经看出了杨影的弱点,杨影的指法其实有许多疏漏之处,而且殊少变化,刚强过甚,若弹别的曲子定然是惨不忍睹,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曲才给他弹奏得天地变色,惊世骇俗。只不过这样一来,对瑶琴的伤害可就大了,尤其是杨影弹奏之时,明显用了内力在十指上,只怕给他弹过的琴,音质必定发生变化,别人多半不能再用了。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人也有看出这一点的,比如帘内的素娥,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已经流露出了赞叹和遗憾混杂的神色,除此之外,就只有吴澄的神情有些特别,他黯淡的眸子始终木然地停驻在隔断琴室的竹帘上,但是双耳竖起,显然在用心听着杨影弹奏的琴曲,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但他唇边带着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
琴音越来越激烈,整个琴室似乎都被风雷一般的琴音震得颤动起来,就在众人感觉到屋顶摇摇欲坠的时候,耳中突然传来一声切金断玉的琴音,琴声嘎然而止,众人刚刚松了口气,耳中却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仔细看去,杨影手下的这具瑶琴七弦俱断,琴身也是四分五裂。杨影却毫不在意地拍拍手,拂去衣襟上的木屑,傲然道:”本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就会这么弹一首曲子,不过别的曲子也还罢了,若论,绝对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我的,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资格参与这次琴会呢?”
帘内静寂无声,空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尴尬的沉默,那白衣侍女嘴角微微抽动,勉强道:”这位公子琴艺的确不凡,这曲想必我家小姐绝对弹不出来,不过婢子冒昧,如果真得被公子夺得焦尾琴,只怕我家小姐就是背信弃义,也万万不能答应的。”
听到白衣侍女这句话,众人的面色都变得古怪起来。杨影这一曲令得瑶琴碎裂,如果焦尾琴被他得去,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焚琴煮鹤,莫此为甚,这白衣侍女不等素娥小姐说话就主动回答,却也是言之凿凿,别说是素娥,就是他们,也不能容忍焦尾琴落到杨影手中。
杨影对白衣侍女的反应并不觉得奇怪,打了一个哈哈,装作没有听到一般,反正参与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今日在场的人都会记得自己,这就已经足够了。
其他人听到白衣侍女的话都觉得心有戚戚焉,还有些人想起杨影原本要借豫王杨钧的,现在想起来只觉啼笑皆非,甚至怀疑杨影就是因为知道弹奏会毁掉瑶琴,才特意要借杨钧的宝琴一用,若是杨钧碍不过情面,只怕已经真成了破琴了,别说众人暗自替杨钧捏了一把冷汗,就是杨钧本人,虽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因为保住了心爱的古琴而露出庆幸之色。
不过庆幸之后,杨钧不由暗自皱眉,想不到杨影性情偏激至此,心中不由生出一缕不安,用杨影冒充九弟杨宁,难道当真是个好主意么?想到此处,杨钧的目光忍不住瞥向杨宁,只见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九弟双目微阖,神色沉静,就和刚刚进入这间琴室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杨影一曲碎琴这样的离奇事情似乎也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除了在他身边的那个清丽秀美的少女可以融入到他的气息之外,杨宁似乎和整间琴室的所有人和物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感觉到杨钧的目光,杨宁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杨钧只觉得双目似乎被杨宁眼中的冰冷刺痛,不由心神一滞,待他重整旗鼓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杨影,杨影神态悠然,唇边带着傲慢的冷笑,一双冷傲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宁,带着鄙夷的意味,眼中变幻的神彩无疑是在向杨宁挑衅,见杨宁看向他,杨影冷笑道:”本公子这一曲已经弹完了,不知道你会弹奏什么曲子,以阁下的身份,不会是仅仅到宛转阁来附庸风雅的吧?”说罢拿起案上茶盏,慢慢喝了一口香茗。
杨宁闻言暗自冷笑,他不是蠢人,杨影对自己的敌意昭然若揭,不过他可没有兴趣按照敌人的意愿行事,淡淡道:”我不会弹琴,只会杀人,尤其是那些喜欢自寻死路的人,阁下在柳林一战死里逃生,还不知趣,这一次若是惹恼了我,可没有另外两个笨蛋替你受死了。”
杨影被杨宁提起心头恨事,怒火升起,一声轻响,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正要伸手去按剑柄,四道威慑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除了杨宁之外,另外一人正是杨钧,虽然方才杨影可以戏弄杨钧,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不敢得罪这位掌握着自己一般生死的三哥的,心中一寒,杨影起身拂袖而去,也不出门,一个燕子穿帘越窗而出,身形在半空中一个折转,已经飘然不见。
杨宁冷言冷语气走了杨影,众人都觉得松了口气,虽然参与琴会的心思未必一样,可是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傲慢无礼的人物,未免有些打扰了这里的清静,那白衣侍女尤其眉开眼笑,甚至刻意无视了杨宁自曝其短,说出了不会弹琴的事实,先是向杨宁含笑致意后,才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将杨影留下的碎琴和溅落地上的茶水收拾干净,等到琴室恢复原貌之后,才向众人肃容道:”方才这位公子虽然略嫌冒昧,但是一曲的确堪称绝响,不知道接下来哪位君子愿意再弹奏一曲呢?”
众人目光交错,弹琴之人需要心境平和,可是刚刚经过杨影的胡闹,难免会影响到心绪,不愿落了下风,竟是无人应声,沉寂了片刻,坐在左侧最末一席的白面文士起身行礼道:”江南布衣陆宏渐见过素娥小姐,陆某家道虽然尚称殷实,但是千金之资实在是难以筹措,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要见识一下蔡中郎的焦尾琴,除此之外,若能与天下名家切磋一下琴道,也算是不枉此生,冒昧之处,还请素娥小姐海涵。”
帘内静寂了片刻,一缕缥缈寥廓的琴音从帘内逸出,虽然只是寥寥数声,却已经勾勒出高洁之意,显然这位素娥小姐并未恼怒,反而对陆宏渐十分敬重。那白衣侍女闻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家小姐本是为了琴道切磋而来,能够遇到陆先生这样的同好,正是喜不自胜,哪里还会怪罪,请陆先生不吝赐教,我家小姐洗耳恭听。”
陆宏渐长揖到地,随即整衣坐下,摆正瑶琴,十指在琴弦上掠过,数声难以描述的琴音次第传出,铮铮琴音仿佛在众人心头响起,只听音质宛若金玉相击,令人心旷神怡。陆宏渐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侃侃道:”陆某七岁学琴,只因家境清寒,每每遗憾没有合乎心意的瑶琴,因此十三岁拜在江南制琴名师严道子的门下,苦学九年,尽得其技,其后陆某行遍江南寻访琴材,皇天不负苦心人,七年前在五岭之中得到一方千年桐木,历经三年时间,斫成此琴,其后四年,陆某朝夕摩挲此琴,乃觉血肉相连,才算大功告成。琴上镌有”西岭松声落日秋”七字,此琴便叫做”陆琴”,陆某虽然自知技艺浅薄,但是对亲手所制的瑶琴颇为自负,虽然不敢和焦尾绕梁相提并论,自信也是相差无几,今次此琴初见天日,不免贻笑大方,还请诸位见谅,陆某弹奏一曲,请诸位赏鉴。”
说罢,陆宏渐轻拢慢捻,已经弹奏起了这一曲传自晋朝嵇康的名曲,清淡的琴音宛若清风过耳,若有若无,不绝如缕,众人都是屏息倾听,只觉得就是呼吸稍有加重,都会惊扰了这动人的琴音,起指过后,便是小序、大序,陆宏渐落指如飞鸿,起手似轻云,指法手势均是无懈可击,明显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这一点可不是仅凭天资聪颖所能达到的成就,众人看在眼中都是惊叹不已。这一曲只弹到一半,陆宏渐的琴道造诣就已经展露无疑,众人仔细听去,只觉得琴音折转精妙入微,更是将曲中那一种闲雅淡泊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琴艺精湛如此也还罢了,更难得的是,陆宏渐的每一次落指,每一声弦动,那具看上去朴素淡雅的瑶琴都仿佛发生了共鸣一般,琴音越发荡气回肠,令人生出人琴之间水乳-交融的感觉。
一曲终了,陆宏渐撩衣而起,向众人再施一礼,长揖到地,颜紫霜满面皆是惊叹之色,长身而起,按剑还礼道:”陆先生琴艺卓绝,颜某万分佩服,这一次紫霜前来参与琴会,原本是想凭着些许微末琴技看一下是否有这个福气得到焦尾琴,方才恭聆先生雅奏之后,不由庆幸没有当众出丑,这次琴会紫霜弃权了。”
陆宏渐一向深居简出,常年徘徊在深山之中,对世事一无所知,并不知道颜紫霜的身份,却也看出了这个青年书生乃是女扮男装,而且身份不同凡响,见她毫无顾忌,这般露骨地赞美自己,不由面红耳赤,当下连忙还礼道:”颜姑娘言重了,琴会的宗旨应该是以琴会友,姑娘怎可轻言放弃,想必在座诸位也有同感,都会想听到姑娘的琴音吧。”
颜紫霜闻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先生金玉之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只可惜世人多有贪念,就是这一场琴会,也不知道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汹涌呢?紫霜若真有这个本事夺得焦尾琴也还罢了,想必也没有人敢与我翠湖为敌,倒是陆先生您若是当真胜了,又可以拿出千金之资购下焦尾琴,只怕是祸福难料,只这在座的人,就有人对焦尾琴志在必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只怕有人放不过你呢?”说罢目光一闪,落到了豫王杨钧身上,随后又在吴澄、战恽、杨宁、青萍身上一一掠过,明眸中透出古怪的神采,似乎是得意又像是警告。
陆宏渐微微一皱眉,他虽然对世事茫然无知,也隐隐知道这琴室之中众人非富即贵,更有一个当从自己进入金陵之后,名字就在耳边喧嚣不止的魔帝在座,据说那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虽然并没有存了觊觎焦尾琴之心,也觉得心中一寒,忍不住侧目向众人看去。
豫王杨钧听出了颜紫霜言外之意,不禁微微皱眉,尤其是许多人都知道他对焦尾琴的重视,直觉颜紫霜针对的是自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算是自己同盟的颜紫霜这样做,但是他何等心智,脸不变色地朗声笑道:”颜仙子说笑了,本王虽然也是为了焦尾琴而来,但是却也没有志在必得的贪念,焦尾名琴乃是天下至宝,自然是有德者居之。陆先生琴艺精湛,本王也是很佩服的,如果焦尾琴真的落入陆先生之手,也是情理中事。本王非但不会为难,还愿意以千金相赠,相助陆先生买下名琴,如果素娥小姐不放心,陆先生也有怀璧之忧,洛阳豫王府上永远有陆先生的一席之地,其实本王对陆先生十分敬慕,如果陆先生有意,本王愿意聘请先生为王府客卿,此言出于肺腑,绝无虚假。”虽然猝不及防,但是他的应对却是十分周到妥贴,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流露出诚挚的意味,配合他磊落光明的气度,令人难以怀疑他的诚意。
战恽见状微微一皱眉,虽然没有证据,却也觉察出这两人存心一唱一和,是否要针锋相对呢,颜紫霜言下之意可是也捎带了幽冀呢,仿佛无意地瞥向吴澄,等待他的暗示。却见吴澄恍若未闻,只是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一双黯淡的眸子在陆宏渐和他身前的瑶琴上一掠而过,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听音辨位,方向没有丝毫错误,战恽心领神会,淡淡道:”陆先生的琴艺的确不同凡响,战某原本也有心献丑的,现在也只好放弃了,按理说这焦尾琴应该非陆先生莫属,不过以战某之见,对陆先生来说,这焦尾琴虽然珍贵,却未必比得上亲手斫制的瑶琴呢。再说纵然陆先生当真得到了焦尾琴,也未必喜欢为了保全名琴依附权贵,否则可是辜负了那一句‘西岭松声落日秋‘了。这一句诗被陆先生镌刻在爱琴之上,想必就是陆先生的肺腑之言,我等俗人自然眷恋荣华富贵,可是对于陆先生来说,恐怕只会看作过眼云烟吧。”
陆宏渐闻言不觉微微一笑,深深看了战恽一眼,只觉得这位青年将军虽然是武夫,却也有名士胸怀,怪不得有资格来参与琴会呢,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却向杨钧施礼道:”陆宏渐多谢殿下厚爱,在下不过是一个山野草民,无才无德,唯一擅长的不过是三尺瑶琴,怎堪为殿下客卿,至于焦尾琴,却是颜姑娘过虑了,人外有人,陆某可不敢说可以胜得诸位,而且陆某囊中空空,也不敢求购焦尾琴,时间已经拖延很久了,想必素娥小姐已经等得久了,不如我们继续琴会吧。”
听到陆宏渐这番话,豫王杨钧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忤,他素有贤王之名,自然不会计较陆宏渐的婉拒,只是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同意,陆宏渐触到杨钧平和的目光,不知怎么已经有些心虚,只觉得拒绝这个身份尊贵,气度恢弘的青年王爷是一件十分无礼的事情,尴尬地笑了笑,就这么坐了下去,全然忘记了应该向战恽稍微致意。
颜紫霜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目光在帘后沉默的雪衣女子身上一掠而过,隐隐有些得意之色。
青萍原本一直冷眼旁观,发觉颜紫霜的目光,心中一动,却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不耐烦地道:”说了半天,总算还有人心思在琴会上,陆先生,你的琴艺人品可比某些王爷、将军、仙子强多了,只知道勾心斗角,当真是无聊至极。为了不让您误以为今日来到这里的都是些浪得虚名之辈,小女子就勉为其难,弹奏一曲,虽然比不上我姐姐琴绝七成,但是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想必陆先生也会庆幸世上还有可以和您一争高下的琴道高手吧?”
陆宏渐显露无以伦比的卓绝琴艺之后,若是这样说的人是琴绝绿绮,或者众人还可以相信她有三分机会可以凭着琴艺折服陆泓渐,而青萍却是以剑舞扬名,纵然通晓音律,却从未有人见她当众抚过琴,即使是对青萍暗中倾慕的俞秀夫,虽然知道青萍擅长吹奏短笛,却也不相信她在琴艺上有如此出众的造诣,否则就不是琴绝绿绮,而是琴绝青萍了。就连杨宁眼中也闪过惊诧的神色,别人纵然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这两年来,青萍弹琴的时间加加减减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这还是因为绿绮制出了什么新曲,青萍才会学上一学,虽然昨天晚上练了通宵,琴音也堪称美妙,可是即使是他这种对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觉得青萍的琴艺是比不过陆宏渐的,就连那位隐身不出的素娥姑娘,琴艺似乎也在青萍之上。
不过杨宁知道青萍的性子,一向是争强好胜,若非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轻易放出这等狂言的,所以神色微微一动之后,就亲自打开琴盒,取出一具白玉瑶琴放到案上,转头看向青萍,眼中露出询问之色,青萍微微点头,杨宁便从琴盒的一角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具拳头大小的三足香炉,杨宁将香炉放到案上,又将盒子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绵纸包打开,将一撮淡粉色的香料倒入炉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香炉,盖上炉盖,三缕白烟从香炉顶盖的小孔冉冉升起,不过片刻,整间琴室已经溢满淡雅的梅花香气。这些动作他做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却是因为昔日在双绝身边早已经作熟作惯,他相貌不过清秀而已,平日又习惯隐藏气息,这样一来倒像是一个琴童小厮,哪里还有半分孤傲凌云的魔帝风采,杨钧和颜紫霜在这一瞬间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千言万语不必说出,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虽然早已经知道杨宁和青萍情谊深厚,可是在两人心目中仍然存有疑虑,可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彻底断定,青萍的确是杨宁的软肋所在,否则未来的魔帝最会给一个女子做这些琐事。
青萍见杨宁和从前一般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神一个恍惚,好像已经回到了洞庭湖的月影画舫之上,那时候,自己姐妹二人朝夕不离,子静除了去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其他时间总是在两人身边发呆,自己看不过去,索性就指挥他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虽然子静总是懵懵懂懂,什么都要手把手地去教,可是教过了之后,却再也不会忘记,虽然每次自己让他去做事,子静都会下意识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反而是乐在其中的模样。绿绮虽然性子清冷,可是每次见到子静手忙脚乱地做那些事情,都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就连爱如性命的瑶琴,也放心地让子静去擦拭调弦了。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刻在三人心头上,纵然是沧海横流,纵然是烟云变幻,也不能湮没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世事无常,原以为三个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想不到如今却是天各一方,骨肉离散,若是当日自己就知道会有今天,那么还会不会挑唆姐姐在岳阳楼向颜紫霜发难呢?这一点,就连青萍心中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她却早已经明白,不管前途如何艰难,身边的这个少年都会和自己携手共度,想到此处,青萍一双明眸看向杨宁,杨宁这时恰好也抬头望来,目光一触到青萍那双情意无限的凤目,就凝结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当真是脉脉含情,难舍难分。
俞秀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原本隐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蓦然握紧,直到感觉到刺痛从手心传来,他才从强烈的妒恨中清醒过来,低头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知道青萍小姐要弹奏什么曲子呢?”他不忍心责备青萍拖延时间,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青萍何等聪明,闻言脸上就是一红,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失神,好像自从子静平安归来之后,自己的情绪就越来越难控制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怪子静不好,才让自己给别人笑话,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宁一眼,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然后也不理会杨宁无辜的表情,低头拨弄了几下琴弦,听了听音色,佯装正在试音,不过羞红的双颊早已透漏了些许端倪,若非青萍不敢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怕早就会发觉众人暗藏的笑意了,无论敌友,对这样一个清丽爽朗的少女,都很难生出真切的敌意来。
平静了一下情绪,青萍凝神静气,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凤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淡淡一笑,十指微动,一缕激越凄怆的琴音已经从指下溢出,开指已经如同宛若凤鸣鹤唳一般,众人心房都好像随着琴弦震动而抖颤起来,只不过是短短的起指,就已经不同凡响。琴音乍起,陆宏渐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蓦然长跪而起,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尽是震惊之色,他精通音律,一听便已经发觉这竟是慢商调定弦的曲子,所谓慢商调定弦是指用商弦弹奏宫弦之音,中说宫弦代表君,商弦代表臣。慢商定弦法便有臣凌君、臣弑君之意,为琴曲之大忌,他一向认为琴曲应该是平和中正,哀而不伤,对于这类的曲子虽然不会弃如敝履,却从来不曾当众弹奏过,其实魏晋之后,君权益重,已经鲜有人肯当众弹奏慢商调的曲子了。更令陆宏渐惊讶的是,这曲调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顷刻间神色已经变得凝重无比。
青萍落指如飞,开指未息,小序大序已经相继而来,一幅乱世的图卷在正声中缓缓展开,琴音从激越转为沉郁悲凉,仿佛有不尽的苦楚冤屈埋在心底,对天难诉,对地莫言。正声郁郁而过,乱声随之而起,商弦与宫弦以同样的音调弹奏起来,两个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主调盘旋纠结,一个寥廓悲凉,一个凄厉怨愤,凄怨的主调越来越高亢,回眸间已经是金戈铁马,烈火焚城,壮士拔剑,义不顾生,令人生出一往无前,宁折不屈的感觉,悲凉的主调却是越发清越飘逸,孤傲的琴音摩拟出鹤舞九天,竹曳清风之态,有一种百折不回,柔韧不屈的感觉。两个主调渐行渐近,眼看就要合二为一,陆宏渐不由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正在这时,耳中传来琴弦崩断的刺耳声响,琴音嘎然而止,陆宏渐早已将心思投入到琴曲之中,血气随着琴音盘旋上涌,谁知琴音竟会中断,只觉得一口心血悬在胸口,竟是上下不得,脱口而出道:”琴曲怎么不全?”这句话刚问出口,一口鲜血已经喷射而出,幸好陆宏渐心中还有几分清明,连忙用衣袖挡在面前,点点鲜血在袖上染出朵朵梅花,幸好没有玷污了面前的爱琴,不过陆宏渐哪里还顾得这些,起身匆匆走到青萍身前,追问道:”这是不是嵇康临终弹奏的,怎么只有半阙,下面的琴谱还有么?”
青萍俏脸早已经苍白如雪,软绵绵地倚在神色慌乱的杨宁怀中,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道:”陆先生果然精通音律,这的确是,曲谱自然是全的,是我姐姐绿绮搜集整理出来的,只可惜我琴力不足,只能弹到这里了,唉,嵇康不愧是竹林七贤,琴道大家,他临终时依旧念念不忘,索琴弹弹奏的绝世名曲,可不是我这样的半调子可以驾驭的,姐姐原本已经说过不许我强行弹奏的,若不是想让你们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才不会明知故犯呢。”
陆宏渐早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虽然不喜欢慢商调的曲子,但是这一曲可不在其中,他一向最爱弹奏嵇康的琴曲,尤其是,还有,惟有只能从典籍史书中感受它的感染力和影响,却不能见到真正曲谱,此刻心愿得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慢商调,臣凌君呢?他有些急切疑惑地问道:”青萍小姐,陆某这些年来也曾全力收集散乱民间的曲谱,可是这广陵散自嵇康赴难之后就已经绝传了,虽然有些断简残篇,可是难以连缀成曲,若非陆某早有整理的心愿,也不能听出小姐这一曲的来历,却不知道绿绮小姐是如何办到的呢?”
在陆宏渐发问的时候,杨宁按在青萍背心的右手早将内力渡入青萍体内,不过片刻,青萍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血色,玉颜上宛若白雪点缀了几抹胭脂一般,越发清丽秀美,她勉强支撑着娇躯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姐姐琴绝绿绮最爱弹琴,对蔡邕的,嵇康的和都是倒背如流,她和陆先生一样,平生最是遗憾绝传之事,每当读到和里面有关的记载都是唏嘘不已。后来我姐姐想到从东汉末年就开始流传,魏晋以后已经绝传,那么魏晋以前呢?因此便想方设法收集汉代的古谱,后来她发觉蔡中郎的里面记载的的曲谱里面的段名和世间流传的残篇的段名相近,比如有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这样的段名,而残篇里面也有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这样的段名,便用心收集比对,终于发觉这两曲暗暗相合,所以断定是嵇康在的基础上创新的曲目,后来我姐姐便以为根本,揉合了的残篇,加上自己的理解创作,历经两年时间,整理出了完整的广陵散,据我姐姐说,至少应该有八九分相似,只可惜我琴技太差,难以尽展所长,以后你若是有机会,就去问我姐姐要曲谱吧。不过谁若想得到焦尾琴,可要先扪心自问,纵然琴艺差相仿佛,但是可有我姐姐的决心毅力,若是没有,这焦尾琴纵然落到他手里,那人可有脸据有此琴么?”
说完这番话,青萍精神已经渐渐回复,但是一双眸子依旧黯淡无光,显然这一曲对她来说实在是极其耗费心力,虽然方才众人听琴的时候早已经浑然忘却一切,可是仔细想想,看书青萍的琴技倒也是出类拔萃,以她的琴艺强行弹奏仍然如此下场,那么能够将整理完全的绿绮,琴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想一想已经心知肚明。
陆宏渐长叹一声道:”青萍小姐说得不错,琴艺若是胜不过陆某,这焦尾琴就应该是绿绮小姐的,虽然此刻绿绮小姐不在宛转阁,但是陆某情愿代她争夺此琴,如果诸位有什么异议,那么就当史陆某出尔反尔,也要争夺焦尾琴吧。”
众人面面相觑,杨钧遗憾地看了一眼陆宏渐和青萍,叹息道:”罢了,本王原本有心争夺一下焦尾琴,但是听到这半阙,只觉不如远甚,如果焦尾琴落入绿绮小姐手中,本王心悦诚服,绝不留难。”
颜紫霜和战恽已经说过放弃,此刻自然不必再说什么,秋素华美目流转,噗哧一笑道:”我这点微末琴艺,也就是凑个数罢了,可不敢和琴绝相争。”这下只剩了俞秀夫还没有表态,众人向他望去,俞秀夫微微苦笑,别说他琴艺不过和青萍差不多,就是当真艺压众人,难道可以忍心和心上人作对么,所以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见到这样的结果,青萍喜上眉梢,挣扎着坐起身形,扬声道:”素娥小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可愿意将焦尾琴卖给我么?若是焦尾琴到了我姐姐手中,一定不会辱没了它的。”
帘内寂然无声,直到青萍又追问了一遍,却蓦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宛若冰玉相击,继而一缕凄怆激的琴音从帘内传来,青萍脸色剧变,那竟然是她刚刚弹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