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似这般愚忠究竟是对是错?还是如师父所说,大宋的江山只是赵家的江山,并非百姓所有,那忽必烈的江山,便又是百姓的吗?他怎么也想不通究竟哪一个人做皇帝更好些。
陆崖沉思良久,哀叹一声,接着转移话题道:“那年一别之后,您与文伯伯一直在一起吗?”
邓剡道:“没有,你被劫走之后,张珪本打算把我们带回大都,可没想到到了金陵,我大病一场,只好留在金陵养病,文丞相则被带往大都,因此,那之后没多久便分开了,却想不到从此竟是天人永隔。直到文丞相遇害之时,我也未曾见过。”
陆崖感叹道:“一代英杰的下场却如此悲惨。”
邓剡继续说道:“所以我这些年便著书立传,要将文丞相的气节、精神代代相传。”
陆崖道:“那这件事,鞑子不管吗?”
邓剡笑道:“自古以来忠臣孝子人人敬仰,就算是他的敌人也是一样,倒是那些阿谀谄媚,奸佞叛国之人,不但生前遭人憎恨,死后也要被人唾骂。”
陆崖道:“那像张珪,是该被人唾骂还是被人敬仰呢?”
邓剡一愣:“这……”
张珪虽是汉人,可很小的时候便随着张弘范东征西讨了,那时张弘范乃是金国的将领,后来金国灭亡,他投降了大元,张珪幼年之时并没有一日在大宋的土地上呆过,张弘范死后,他子承父业,又受封万户侯,手中有尚方宝剑,而且执掌兵权,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在邓剡的教导下,为官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从未有贪赃枉法或欺压百姓的行为,从元朝的角度说,他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忠臣。可他毕竟属于汉族,如今却为鞑子做事,这样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邓剡一时也难以分辨了。
陆崖见邓剡面有难色,知道邓剡学问不错却不善言辞,不似张世杰一般滔滔不绝,这个问题若是问张世杰定然会有答案,可如今面前的却是邓剡,而邓剡是张珪的老师,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确很难评论自己的学生。说他好,说他不好,都不妥当。
陆崖道:“邓叔叔,我知道对你来说,很当着我的面评论张珪,不过我有一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邓剡明白陆崖心中所想,是怕自己有顾虑,因此笑道:“我没当你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陆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对邓剡说道:“张珪属于元朝的官,他爱民如子,这官做的越大,对百姓的好处就越多,就越受百姓的爱戴,百姓只会说朝廷有个好官,叫张珪,那时人心所向,就都不希望再恢复大宋的江山了……”说到这陆崖看着邓剡,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所说的意思。
邓剡也站起身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教他做一个好官?”
陆崖摆摆手,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邓叔叔怎么教导于他的,若是只为了大宋的江山,你完全可以教他学着做一个贪赃枉法,残害百姓的官,以他的地位和能力,从内部慢慢腐蚀元朝的势力。那时元朝也和宋末一样,贪官横行,腐败无能,大宋遗臣趁此机会收复中原,可谓事半功倍。若是为了百姓免遭浩劫,进而休养生息,则教他做一个好官,只是那时元朝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只是起事万万不能了。这其中取舍,只在你一念之间,你究竟要怎么去选择呢?”
邓剡倒背着双手,在房间踱着步子,半晌才道:“当初我并未考虑那么多,既然张珪是我的学生,我只是把他引向正路,想不到竟然误了大事。如你所说,我该如何选择?我该如何选择,我该如何选择……”
邓剡口中想不到陆崖几句话,竟然叫邓剡觉得十年间所作所为都是错的,但张珪如今羽翼丰满,不是当初的那张白纸,想要改变他的思想,已然是不可能的了。况且邓剡心静若水,本性纯良,叫这样一个好人教他人去学坏简直比登天还难。
陆崖拉着邓剡重新入座,道:“邓叔叔,如何选择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此事放到我的身上,我也不知道答案,曾经有几次,我也曾面临艰难的选择,那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过既然选择了,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至少张珪肯为百姓做些事,比桑哥、李恒那些人要强得太多。从天下百姓的角度讲,邓叔叔做的没错。”
邓剡闻听,心中稍安,“崖儿,你比大哥当年考虑事情更加周详了。”
陆崖知道他所说的大哥指的是陆秀夫,当年二人在腥风血雨中结拜,相约共赴黄泉,谁曾想到二人均得活命,如今又同为前朝奔波。
邓剡道:“若不是张珪帮忙,文丞相的事迹也无法传播的那么深远,他也时常来看望我,我实在不忍心把他教坏。只是他现在自认天下无敌,心高气傲,这些也是性格使然。”张珪可以说是邓剡的得意弟子,提起他来邓剡免不了多说了几句。
陆崖闻听忽然想起一事,道:“邓叔叔,张珪是否真的就是天下无敌?”
邓剡道:“据我所知,单打独斗也好,领兵打仗也好,他还没败过。”
陆崖道:“邓叔叔,今日我在教军场偷听李恒说话,他却说桑哥派了一个什么高手来对付张珪,不知道这个人又是谁?”
邓剡摇摇头,道:“这个你应该问你爹,我对江湖上的事,实在……知道的不多。”
陆崖又问道:“那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太真道人,乃是张珪的授业师父?”
邓剡想了想,道:“这个……我倒是曾听张珪提起,不过那人早在崖山海战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陆崖道:“若真是如此,那张珪莫非真的就天下无敌?”心中不免有些打鼓,难怪自己每次见到张珪都觉得紧张,也许真的是被他的名头镇住了吧?
其实他童年两次遇见张珪,张珪那时的神勇便早已经深深烙印在他心中,因此如今再见,仍然觉得害怕。
邓剡笑道:“那倒也未必,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说不定今年真有武功高强的剑客把他打败也说不定,这样也好,免得他太高傲了。不过李恒素来与张珪不和,如今又多了一个桑哥,确实不好对付。”心中正在犹豫,是否提醒一下张珪,此话自然不能明说,只是叫他小心为上就好了。
邓剡又问陆崖去教军场干什么?陆崖把李恒训练狼群之事告诉了邓剡,邓剡闻听大惊失色,陆崖把与陆秀夫所定计策讲给邓剡,最后拿出陆秀夫的信,“邓叔叔,我爹叫你务必亲自将这封信送往忠义岛,叫赵昺派些人手来。”
邓剡收起信来,道:“希望此役可以告捷,大宋只有靠你们年轻一辈了。”
邓剡又留陆崖在府上吃了晚饭,其间,陆崖向邓剡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以及众豪杰大闹苏州,独闯鱼柳帮等等之事,邓剡对陆崖赞不绝口。陆崖觉得与邓剡交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相比之下和陆秀夫很难说这么多话。唯有提起尹兰之事的时候,邓剡不发一语,似有所思。陆崖虽然谈得高兴,却也注意到邓剡脸色的变化,但是古代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他也不好询问。
二人交谈到深夜,陆崖这才起身告辞。出得门来,见天空中不见星斗,阴云密布,一场大雨似乎就要来了。
忽听邓剡在房内吟诵道: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陆崖驻足听完,微微一笑,大踏步向秀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