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再见光明之时,已经站在了界门帅驻军校场。墨域澹特意交代时宇,只要不回神虞,行止随意之后,便拉着虞无病急急离去。
墨域澹不让时宇回神虞,时宇自然不敢悖逆,回去定会招惹那个虞童,平白给师父添麻烦,于是由着高蒙做地主,在这小小界帅驻地游玩起来。
“真看不出,这地方如此精彩,完全是一个独立小世界嘛!”时宇躺在一处山坡上,看着蓝天白云,嘴里叼着一根草,对坐在一旁的高蒙说道。
“那是,这里不是皇家直属地界,就连庶民都是出自军户和远古世家,没有界内那么封闭,民风当然自由散漫一些,更没有繁缛法度拘束,只要不是大恶,谁来管你。呵呵,不过你的表现可不咋地,还是放不开。”
时宇扭头白了高蒙一眼,“你说带我见识见识,结果竟带我去那些花红柳绿,勾栏酒肆这种不正经的地方!我是正经人,爹娘师父从没教我如此豪放!”
“得了吧,那是你自以为是!在这地界,再没有比酒肆勾栏更正经的地方了!”高蒙不乐意。
“将士征战在外,可不是界内百姓平安富足,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不说别的,前次征战金灵界,我们砍了那百万头颅,自己损失也不小。我这小小的校官,手下兵士换了一波又一波,呼喝而去,抬棺而还。后来又边谈边打,能撑到今日活着的,才有几人?
就算命大活着回来,谁不是疯癫暴躁?若不是烈酒歌妓安抚,自己就乱起来了。这里和界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还正经人,没有我们,你们怎么正经得起来?”
“唉,也是,界内之人何曾想过拼杀征战,若无这九界大帅率兵持护,恐怕界内界外,将无甚区别。”时宇微微点头,对高蒙讥讽直言颇感认同。
“回头我带你去认识一些军户世家子弟,他们一生不得入界,却为大界拼死拼活,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要将神虞大界封闭起来,里面那些人,会不会感激我们。嘿,你说为了你,死了那么多人,你什么感觉?”高蒙有些索然,躺下闭上了双眼。
时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蒙的问题,尽管自己只是个借口,可毕竟也是缘由之一,所谓的尊严,真的值得那么多人去牺牲吗?
高蒙不知怎么想的,日日安排宴饮,招呼一波又一波世家子弟和自己流连在酒肆之中。
时宇虽不喜这般场景,却无法抽身而去,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为了给时宇复仇出征,自己哪个兄弟战死在金灵界;又或是谁的父亲,披甲执锐而去,再也不曾回来;更有甚者,指着自己缺少的肢体,说这是时宇带给他们的军功。
都在笑,都在乐,都在那看似无尽的欢娱中沉沦。
没人埋怨时宇,他们甚至还感谢时宇,让自己有机会为了神虞而战,又为自己的家族增光添彩,豪言男儿行走天下,当立赫赫战功。
时宇有些心烦,扔下酒杯就走。
“大师兄?休息了吗?”时宇没有回到自己住处,而是来到了墨域澹房舍之外。
“师弟,进来吧。”墨域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
“吱吖”时宇一身酒气推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墨域澹目中两点星芒闪耀。
时宇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趴在桌上,慵懒地说道:“师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怎么?”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嗯?为何这么问?”墨玉澹皱起眉头。
“因为我想不明白。这几日,与军户子弟聚饮,人人都不怨我带来杀戮,让他们父伤子亡,反而说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军功。更有那些歌姬舞女,听说还是破败军户的家眷,家里没了男丁只好落入风尘。
他们过的日子,和界内子民截然不同,也与我从前所读文章,盛世大界该有的模样格格不入。
他们保护了大界,反而过得更凄惨,我觉得很奇怪。
牺牲越多,境遇越惨?用一些明了人的死亡痛苦,换取另一些无知者的幸福?这是什么道理?
为了我这个借口,死了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无助的女子落入风尘,这让我如何是好?我从小读书都是立志入仕,让帝国子民过上更好的日子,即便入了虞神宫,也希望能修炼有成,护佑大界生灵。
可是,为何会这样?我发现自己走得越远,反而是让人过得越悲惨?今日惹来了金灵界,是不是来日还有土灵界,水灵界?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果没有了我,我不去修炼,是不是会更好?我总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尤其现在有些醉,脑子更乱。”时宇说完,用力甩甩头。
“呵呵,我以为你要问什么呢。你这纯粹是喝多了发病!啰啰嗦嗦说这么多,你还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吗?
没有你,还会有其他人其他事惹来纷争,你不修炼,去读书就能避免这些了?而且,这种事情问我也是白问,因为我也没法回答,就是师父,也答不出来。”
墨域澹低声笑道。
“为何?你们都是活了无尽岁月,看尽世间浮沉,我这点疑惑,都无法明了?”时宇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
“我曾听师父说,当年神虞创界,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富足,人人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世界,他要永远守护这亲手建立的世界。
结果呢,才没多少年,他就离开大界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句话——人心难测,欲壑难平。”
墨域澹站起身,走到门前,指着天上星辰,对时宇说道:
“师父博学浩瀚,在神虞大界执掌文神殿,为阵灵开智,连神虞天帝都赞不绝口。他老人家曾独自在一颗无人星辰上思索万年,回来却对我们这些弟子只说了一句话——得过且过。
呵呵,你说你想这些,是不是太多余,也太早了?”
“我这么想不对吗?”时宇不解。
“没有什么不对,谁不是少时一碗酒,临老一壶茶,你这么想正是少年易伤的正常模样,等年纪大点就没这心思了。”
“少时一碗酒,临老一壶茶?嗯,也许吧。那师兄呢?你是为了什么修炼呢?”
“我?”
墨域澹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我就想守在虞神宫,日夜修炼,有来犯之敌灭了他们,有叛乱纷争平了他们,仅此而已。”
“啊?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能这么简单?为何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想想看,连神虞大人都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创造的世界,你我还能怎样?”
墨域澹指指自己,又指指时宇,“这世间大势不会因为你我而改变,你我也无力改变这世间大势,充其量,影响几个身边人而已,再往大了说,影响几界算是通天之人了。
人力有尽时,力所能及便是终点。”
“力所能及便是终点?”
时宇点点头,见师兄也答不出个究竟,更是对自己的困惑不以为然,擦净桌上自己划下的痕迹,起身向外走去。
“那就不打扰师兄了,我去修炼,找找自己的终点。”
屋内又恢复了平静,墨域澹摇摇头,再次坐回床榻,缓缓闭眼,两点星芒隐没。
时宇盘坐在榻,却怎么也无法静心入定,大师兄说的那些根本无法解惑,他感觉那就是逃避,可自己又真的无能为力。
也不知独自迷思了多久,时宇神魂一荡,趴在床榻之上昏睡了过去。
“咦?怎么又是这里?做梦也能连番往复?是不是我血债深重,被发配此处受身死之刑?”
惊异莫名的时宇不住扭头打量着身周,忆起那日梦中死亡所笼的恐惧,和血肉成泥的剧痛。
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个起点。
从青石上爬起来的时宇,轻轻一跃落在了无尽延伸的青石路上,眯眼凝望远方的迷城,沉寂片刻大踏步地走了过去。面对未知,最好的选择绝不是逃避,而是勇敢地面对。更何况,再入此景的他,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惊慌无措。
天色依然将暗未暗,略微有些风,森然的街道和萧瑟的楼宇,依然没有行人,也没有鸟鸣虫声,时宇孤独地行进在或宽阔,或狭窄的无尽城道上,像一个闲游的旅者。
一切都在重演,和那日的情形一般无二。
飓风突临,时宇却不再难行,如今的修为,让他不可同日而语,喧嚣的烈风已不能撼动他的身姿。
一步步迈着稳健的步伐,时宇挺拔地顶着风啸游走在空城之内。
“总不至于每次陷入最沉的睡眠,都要来这里游历一番吧!”时宇问自己,琢磨着今次与往日有何相同之处,为何会踏入同一个梦中世界。
时间与空间再次失去意义。
“这只是个梦!”时宇提醒自己,“那个可怕的家伙也是虚无,梦中造物仅此而已。”
他知道,无论在这个世界虚度多少光阴,无论在这个世界遭受何等苦难,对真实的自己,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漫无目的游走了许久,时宇一无所获。
他干脆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昏黑的天空,等待回归真我的裁决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