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二十来个土匪有钻柴禾垛的、羊草垛的,有跳到猪圈和菜窖的。大军和县大队在村干部的协助下,挨家挨户地翻找。没用一顿饭的功夫,便将土匪都捜查出来了,只是没有找到老二嫂。吴飞县长带着几名战士冲进了贺秃子的院子里,在门、窗外布置好战士后,吴飞县长带战士端着枪进了屋厉声问:“你们中谁是老二嫂?”几个女人都依旧低着头做活。吴飞县长突然说:“要是没人承认,她们几个就都是老二嫂,都拉出去枪毙!”这时,有一个女人惊慌地拿嘴向老二嫂一努,吴飞县长的枪口立刻对准了老二嫂说:“你敢动一动,我就开枪!”战士们先把几个陪坐的女人接下炕,然后上炕将老二嫂摁住,从她的屁股底下抽出两把手枪,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将她和外面排成一排的土匪放在一起,由骑兵一团押回王爷府。
桑杰扎布带着四、五个土匪蹿上一个个沙丘又冲下一个个山洼。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黑豹马又蹿上一道沙梁。展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桑杰扎布欣喜若狂,这里竟是他来过多次的柏树洼。晚霞并没有染红西方天际,太阳又落进乌黑的接驾老云中去了。柏树洼周围的沙梁坡上,白白的桦树林和黑绿的松柏树,像是不规则的镜框镶嵌在沙洼的四周。洼里的草是一片枯黄的颜色,洼里的水泡子中间是青蓝色的冰,周围的冰则是灰白的颜色。冰上干枯的蒲苇大多被风吹断了,一幅残败的景象。
黑豹“咴咴”地鸣叫着,黄虎也“噢噢”地嚎两声,显得非常的兴奋。桑杰扎布明白,黑豹和黄虎对它们的出生地是留有记忆的。如果不是他把它俩抓过去,这两个家伙可能已经在这里成王成霸了。他牵着马,一步一步地向沙梁下走去。
眼前的一切,桑杰扎布都太熟悉了,躺着跃起抓兔子的地方,和诺音吉雅上梁下梁的方位,诺音吉雅扎帐篷的地方,和大马倌布和朝鲁抓马的地方,以及他和诺音高娃路过时休息的地方,历历在目。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他把诺音吉雅送走后,他就没碰上一件好事儿,全走了背字了。
桑杰扎布来到冰冻的泡子边上,在这里,他永远忘不了他流着眼泪听诺音吉雅唱《森吉德玛》,唱出心里话时的情境;忘不了在给诺音吉雅送葬回来后的路上,在万分悲痛五内俱焚时,就着诺音吉雅的唱词,从肺腑中喊出来的《诺音吉雅》。想到这些,桑杰扎布的心情悲凉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又唱出口来:
西辽河水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心爱的格格诺音吉雅,嫁到巴林那遥远的地方。
大垄的庄稼看不见,打瓜西瓜吃不上。
小腾格里沙漠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美丽温柔的诺音吉雅,嫁到遥远的虎狼地方。
襁褓的时候温又暖,阿妈的乳汁甜又香。
去巴林的道路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苦命的格格诺音吉雅,葬在那荒凉的地方。
从此再也见不到面,只能梦里吐悲伤。
……
桑杰扎布泪流满面,凄凉的歌声让七爷手下的那几个土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副司令许不是疯啦?”另一个就说:“那可备不住,人家是那么大的官,要搁我憋屈也得憋屈疯了。”七爷立刻呵斥说:“不知道的事儿别乱说!”
天黑了下来。
大军没有追下来,桑杰扎布对七爷说:“咱们就在这里歇一宿吧。”他们的周围不时地响起野马的“咴咴”声和野狼嚎叫的“噢噢”声。黄虎竖着警惕的耳朵,来回摆动着脑袋,黑豹则不时地向野马鸣叫的方向扬起头。七爷让手下的几个人到水泡子的北头捡来一大堆桦树枝子,点着火。这里离水泡子南边的沙梁远一些而离北边沙梁近一些,便于在大军突然追来时脱身。桑杰扎布等人把带出来的熟牛肉放在火里烧着吃。
桑杰扎布坐在火堆旁伸出手烤火,火光照着出一脸的悲怆。他突然站起身,把黑豹马背上的马鞍子揭了下来,马笼头、马嚼子也都摘了下来。然后,他拍了一把黑豹的屁股说了一声:“走吧,回你的马群去吧!”黑豹马颠颠地跑走了,消失在黑夜里。他又朝黄虎踢了一脚,扬了扬手说:“你也滚吧!”黄虎像是很委屈似的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跑进了黑夜中。桑杰扎布喘了一口粗气,躺在了火堆旁。七爷坐在一旁,似乎看透了桑杰扎布的心思。他和他手下这几个人,马都没揭鞍子,只是松了马肚带,摘了马嚼子,是让马吃点儿草,大军突然追来时,逃跑会迅速一些。
桑杰扎布一觉醒来,柏树洼东边桦林的梢头已现出熹微的颜色。他惊异地看见黑豹马还站在身旁,而且马鞍子又扣在了马背上,马笼头、马嚼子也都戴齐备了。黄虎也趴在身边,张着大嘴,打着哈欠。蹲在一旁的七爷说:“桑旅长,我还叫你旅长,你啥心思我知道。你想放马放狗归山,然后自个儿一死了之。那哪行啊,像我们这些草民死就死了吧,你就可惜啦。捎带说这马和狗都是通灵气的,早就回来了,它们就在你旁边站着,怪可怜人的,我这才把鞍子备上。”七爷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现在就走吧,咱们就此别过。你也别觉着谁欠谁的情,人就是这个活法。今儿个我搭搭手让你过去,明儿个你搭搭手让我过去,凑合着来呗。”七爷的话还没落地,枪声突然传了起来。两个人站起身一看,水泡子南面的沙梁上有大军,正一边开着枪一边向梁下冲来。七爷让手下的几个人趴在水泡子沿儿上射击着,揪着桑杰扎布的袖子吼道:“你走不走!你要想死,不用大军,我一枪就要你的命!”大军的喊杀声和“活捉桑杰扎布,报仇!”的喊声传了过来,桑杰扎布叹了口气,攀鞍上了黑豹马。七爷用枪托子砸了一下马屁股,黑豹马像一股黑旋风似的钻进了水泡子北面的沙丘中。
七爷见桑杰扎布跑远了,提着枪向水泡子沿儿跑去,刚跑两、三步就被迎面射来的子弹击中,扑倒在地上。这时,从水泡子东边的桦树林子里突然冲出一群野马,黑马和白马居多。这群野马有六、七十匹,或是让枪声惊吓的,或是什么原因,发疯似的沿着水泡子沿儿奔跑过来,一下子冲乱了骑兵连进攻的队形,然后沿着水泡子沿儿扬长而去。
赤岭剿匪指挥部对桑杰扎布下达了第二份通缉令,通缉令上还有一张桑杰扎布穿马褂的画象。通缉令上写着:“桑杰扎布,男,41岁,该犯长期以来与人民为敌,手上沾满了鲜血。现该犯正在逃亡中,骑一匹黑花马名叫黑豹,领一条狼狗名叫黄虎。望我军民协助予以缉拿,有对其行踪进行举报者,给予奖励。”落款是“赤岭地区剿匪指挥部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
很快,老二嫂在腾格里旗被执行枪决,其他的土匪也分情况进行了审判处理。从此,西辽河平安无事,却独独又跑了个桑杰扎布。这个桑杰扎布逃跑后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一直杳无音讯。
杨成龙的热察骑兵独立师在赤岭地区完成剿匪任务后,又奉命南下参加战斗。杨成龙的儿子杨石柱和宝音的儿子朝鲁都在宝音的骑兵师当兵,乌云随军。
杨石柱参军前,乌云撺掇杨成龙说:“你那玉龙珮保佑你又当师长又当副司令的,得该保佑保佑儿子啦,你摘下来戴给儿子吧。”杨成龙笑呵呵地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郑重其事地用双手挂在杨石柱的脖子说:“杨石柱,就看你的啦!”玉珮晶莹润泽,熠熠生辉,戴在杨石柱胸前分外养眼。乌云在旁边说:“儿子,这玉可有讲究呀!是你们杨家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你爷爷听你亲爷爷说,这还是辽国传下的宝玉呀。可惜我就生你一个,要是也一块儿生一对儿儿子,我就去找你桑杰扎布叔叔把那一块玉也要过来。”杨成龙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今桑杰扎布的销声匿迹已成了军区和他的一块心病。很多人把桑杰扎布这样的人看做是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就会爆炸了。可问题是,桑杰扎布连人带马带狗活不见人见物,死不见尸,真怕哪一天这人马狗突然冒了出来,又会是一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
这两年,杨铁匠老婆子和老其其格相继去世。
达兰花被抓住后,见她不是土匪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就教育一通给放了。放出来后,她就去找老其其格要孩子。她说,她不管从哪头说,她都该经营这个孩子。可老其其格坚决不给,只是说:“到该给你的时候再给你!”
老其其格去世前让人把乌云和达兰花都找了来,对她俩说:“当兵打仗兴国立业是男人们的事儿,就让他们去闹腾吧。咱们女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在家里把孩子经营大,把牛犊子羊羔子经营好就行啦。咳,老布和朝鲁来叫我两回啦,就在我头前站着不走。咳,这老东西他在那边也不让我省心。咳,我走了。乌云顾不上我这儿了,达兰花你来吧。我已经都跟村上说过了,你不是要这个孩子吗?先前我不给你,这回连孩子带房子和牛、羊我都给你啦。咳,这孩子够可怜的。我给他起了个哈斯(汉语意:玉)的名字,你就好好把他经养大吧,也是一支子人不是?咳,我就想,就想让他们哥俩到一块儿,就没到成。咳,多的话我也说不动了,我该走啦,走啦……”老其其格就这么说话搭理地走了,乌云和达兰花痛哭着把老其其格发送了,让她和老布和朝鲁葬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