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得倒巧了,刚买了两条鲤鱼,你试试口味?”
杨婉君似乎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性子,原本陈旭还以为这是一种大家小姐的娇生惯养的娇气,如今经历了这几番风波之后才发现这姑娘比他想象得要刚强内敛。
陈旭颤颤巍巍的依靠着桌子站着,顺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问道。
“王顺在什么地方?”
“死了。”
“什么?”
“南门外面挂着好几天了,你回来的时候没见着?”
杨婉君随口一句,顺手将手上的黑纱手套摘下来丢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很时髦的欧式洋装,头上戴着黑色女式礼帽,脚上穿着高跟鞋,看样子不像是去买菜的扮相。
换做是以前,陈旭或许会警觉的追问两句,但是现在陈旭却站着没有吭声。
杨婉君刚开始客气了两句,聊起老管家王顺之后似乎便没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兴趣,沉默着将一身的行头都扔到了一边。
到了最后,甚至连鞋也不穿了,直接光脚在客厅里来来去去的走了两圈,自顾自的走到了客厅供桌前拿起桌上的供果就咬了一口。
杨家老宅院的装潢实际上颇为老旧,这前厅说是宽敞,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之后还在墙角摆了供桌,换做是以前,逢年过节还得供奉上祖宗牌位。
只不过现在是杨婉君当家做主,这些牌位看着磕碜也就全都撤了,只留下了供桌偶尔会点些香烛,摆两盘苹果算是走个过场。
吃了两口苹果,杨婉君似乎觉得不怎么是滋味,随手把那沾着口红印的苹果放在供桌上,转头看着陈旭道。
“你还想在这儿待吗?实在是没这个心情,我赶明儿叫人把你送出去。”
“……你要我去什么地方?”
“哪儿都行啊,奉天府也成,北平也成,实在不行再往南边走也行。”
杨婉君说得随意,按理来说,陈旭的确是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现在松江的这局势下,杨婉君能做出这些让步,背后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和筹谋。
东北纵联的事这次是彻底栽了,松江这个无底洞不是陈旭这种愣头青能闯得明白的,知难而退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
杨婉君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陈旭的侧脸,一来是因为避开他脸上的刀疤,免得看着硌应,二来还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如果是换作刚来松江的陈旭,现在肯定是打死也不愿意走的。
输人不输面儿,年轻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
偏偏现在陈旭心里的这口气,算是给打散了。人终究还是需要面对现实的,这世上如果什么事情都能心想事成,那对那些付出过血泪的前行者而言,胜利就显得太过单薄了。
“我想去北平。”
沉默了半晌,陈旭还是嘀咕着说了这么一句。
杨婉君撇了撇嘴,随口说道,“北平倒也还算可以,离东五省也不远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这话虽然说是这么说,其实杨婉君也明白陈旭有点心气儿未尽的意思。北平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土前哨,日本人入关第一个打的就会是北平城!
如果说松江的形势还算是平和,那位于南北争锋关键的节点北平城现在可以说是风雨飘摇,南来北往不知道多少谍报精锐潜伏其中,各大势力的角逐也在明里暗里的较着劲儿。
北平是个很大的舞台,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地方现在被东北军可看着的。
松江边上的一战,东北军被田中信三关着闷罐,打死了几千人。
这笔账要是真的追究起来,陈旭这张脸还不知道要被划几刀。现在他提出要去北平城,其实多多少少是有点儿找死的意味。
杨婉君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劝两句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她现在心里也藏着心事,还是因为早就知道陈旭的倔脾气。
两人之间的话聊到这里,杨婉君随手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昨天晚上也没怎么休息好。
陈旭站在桌子边上,她似乎是不想过去打扰,左右是没地方坐着,干脆双手一撑直接就坐在这供桌上。
她起身的动静太大,晃得供桌上的香烛案台都差点翻倒在地,瞧着动静是不小,可是陈旭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或许是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杨婉君坐在供桌案台上,自顾自的晃悠了一下脚,脚上艳丽的红指甲油不知怎么的好像也磨掉了不少。
这难言的沉默过去了不知多久,门外一个小丫鬟敲了敲大门,恭敬的说道。
“大小姐,您带回来的两条鲤鱼都给做好了,您是在这客厅里吃还是送到屋里去?”
“就在这里吃吧。”
终于等到吃饭时间了,杨婉君的语气明显是轻松了不少。
没过多一会儿,几个丫鬟就端着饭菜上了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是少了老管家王顺的身影,连吃饭都显得没以前那般自在了。
陈旭的脸上有刀疤,索性没有划破嘴巴,吃饭自然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只是那扭曲的疤痕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倒胃口。
杨婉君看似不介意,吃饭的时候倒是一直没见着抬头。
或许是没想着陈旭会来,所以今天吃的鲤鱼汤里放了辣椒,对于陈旭这样大病初愈的病人来说,这种辣味的菜式就显得有些硌应了。
陈旭低头吃了两口鱼,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用筷子试着挑了挑鱼嘴。
果然还是没有眼花,这厨房里的伙计估计是想着给杨婉君吃个新鲜,做菜的时候毛毛躁躁的,这鲤鱼嘴里的鱼钩都没撇去。
看着这明晃晃的鱼钩,陈旭的脸上丝毫不显,转头又用筷子把这鱼钩埋在了碗里。
松江的渔夫捕鱼一般都是用网兜,很少用鱼钩,即便是用鱼钩钓鱼,大部分也没那么豪气,一尾鱼就直接剪断了鱼线连鱼钩都不要了。
再者说,松江市面上的鱼钩,大部分是小作坊做出的黑铁钩,这种明晃晃的鱼钩是外国货,一般渔夫怎么可能用得起。
看着这鱼钩,陈旭就已经明白了先前杨婉君应该和某个人去钓鱼去了,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样子,瞧着也不算是一事无成,至少还有两条鱼可以吃。
陈旭脸上丝毫不显,甚至连眼神都一如先前般的淡漠。
大是大非最容易让人成长,又或许是经历了这么多,总算是让陈旭意识到了这世上很多事情本来就应该藏在心里,所以他少见的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吃着鱼。
虽说是不太适合吃这种辛辣的东西,陈旭还是尽量吃了一些,勉强算是恢复了一些体力。
田中信三当初在江滩上抓到他的时候,没有下重手。
陈旭脸上看上去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刀疤,实际上并没有伤及什么要害,这些天不吃不喝才是现在陈旭虚弱的主要原因。
吃了些饭菜,陈旭的脸色都好了不少,反倒是一贯胡吃海喝的杨婉君今天似乎是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的吃了两筷子鱼肚子上的那点白脂。
见他似乎要起身活动,杨婉君放下筷子,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漠然道。
“难得回来一趟,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下午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找账房的李管事。”
简单的交代一句之后,杨婉君并没有领着陈旭去找那所谓的李管事认个脸熟,而是扭头就捡起先前丢在地上的高跟鞋,说是出门办点事情,该有的打扮还是一点不见少。
陈旭坐在大圆桌的对面,脸上的伤疤犹如一条扭曲的黑红蜈蚣,让人不忍直视。他就这么默默的看着杨婉君收拾好了走出门去,这才起身朝着后院走去。
一路上,说是没什么动静,实际上却有两个灰衣仆从在身后跟着。显然杨婉君或者说是日本人对他并不放心。
陈旭将身后的两个跟班看在眼里,在这个时候并没有选择强行出头,而是老老实实的回到了自己常住的客房。
客房里的一切都相当的规整,桌椅板凳的位置也没怎么变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搜查过的迹象。
其实搜不搜查都没什么意思,他来松江的时候只带着一个藤条行李箱,里面根本没什么秘密文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日本人和奉天三处的谍报侦查手段之下,田中信三可能比陈旭更了解他自己。
陈旭踉踉跄跄的走到房间里一角的衣柜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手枪。
这把手枪还是当初徐参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不是什么匣子枪,而是一把正儿八经的半自动式的柯尔特手枪。
“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柯尔特让人类平等。”
陈旭以前在松江剧院捡到过一把差不多的,只可惜后来为了和秦守邦搭上话,把那把枪卖掉换钱了。
回忆起来到松江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感觉。
明明知道不太可能真的套取什么情报,每次又总是会突发奇想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再一次又一次的逞强中撞得头破血流。
想着自己过去几个月的所作所为,陈旭自嘲似的笑了笑,掂量着手中的柯尔特,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