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团全军尽墨的消息传到昆明的时候,张昀正在宿舍里和队友们探讨新的搜索方案,接到消息的他顿时凝固在当场。
他想起了仰光的那位排长,心里沉甸甸地,铁锈的味道拼命地在他的口中扩散。
几天后,各个方面消息汇总来了:所有已知的日军基地都没有大规模飞机出动的迹象,所以毫无疑问,这又是那支神秘航空队干的好事!
它们凭空出现,又骤然消失,犹如一击而退的忍者,又像出没暗夜的刺客。
可它们到底在哪?
从上校的办公室里出来的张昀,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
天空中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四月里的梅雨天气,简直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
张昀漫步在昆明的街巷,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想知道人家在哪就得去找,可怎么找?
张昀的心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无数地方案如电光火石般地从他的脑海中闪出,却旋即又被否决。
“无论如何,没有任何方向的地面搜索都无异于自杀啊~”他暗自懊恼不已。
如果能有一个具体的方位,危险程度或许还小一些,可经过几个人连续几天的探讨,他们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再进一步缩小范围了。
这可怎么办?
※※※
张昀漫步在雨中,一路琢磨着自己的心事,可思来想去反而把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路在脚下延伸,雨滴在青石板铺的地面上砸出滴滴答答地声音,把整个城市都掩入了一片迷蒙地烟雾中。由于下雨的关系,街上只有寥寥的行人,颇有一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觉。
这种江南水乡才有的情境,张昀清楚地记得,前世也是这么一个阴雨霏霏的天气,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一步步走近他的身边,将手中的雨伞撑在他的头顶……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回家?”
当时的她,是这么说的呢。
林想……
头上的雨忽然停了,这令张昀不自觉地一怔:然后他就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打着伞的女子。
是舒小雅。
迷蒙的烟雨在眼前飞速退散,四周栉比鳞次的房屋店舍,也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偌大的昆明,身周的行人,竟都成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唯一活生生的,便只剩了那么一个打着伞的美丽女子。
她踮起的脚尖,把精致的容颜送到了张昀的眼前: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回家?”
张昀呆住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女孩子的脸此刻距离他的眼睛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更是因为她开口说出的,竟然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台词。
雨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张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现,女孩不仅仅是脸庞与林想一模一样,就连眼睛,也与她惊人的相似。于是那个名为林想的芳魂,又一次和眼前的舒小雅开始重合……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张昀问,呢喃犹如梦呓。
林想……哦,不对,是舒小雅轻轻地笑了起来:“这里是我的孤儿院啊。”
张昀一愣,抬头,旋即哑然。
还真是……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这段时间因为那个神秘的日军航空队,他已经许久到这里来了,想不到今天自己心事重重地,竟然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舒小雅把他让进了屋子。
里头静得出奇,没有了往常的喧闹,也看不到满大院四处乱跑的那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张昀忍不住问:
“孩子们呢?”
“都睡了。”舒小雅一边说一边递来一杯普洱茶,屋子里顿时茶香萦绕。
一如她身上的体香……
淡然、温暖。
“你都湿透了,快把衣服脱下来。”
她走进里屋,拿出一套干净的中式长衫,然后走到张昀身后,帮他把已经淋湿了的军装褪下。再从抽屉里拿出熨斗,把湿衣服摊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开始熨衣服。
张昀觉得身边的女人好像有哪里不同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他透过茶杯上蒸腾的热气看她,氲氤水汽中姑娘的身影如梦似幻。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屋里晕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动作轻巧、温柔,就像一朵恬静的山茶花。
张昀忽然有一种奇怪地感觉:
这一幕就好像一张泛黄的照片,又好像一副黑白分明的素色画:画面中是一幢古宅,长衫马褂的丈夫在桌边茗茶,一旁斜襟旗袍的妻子则默默地整理衣服。
温馨、恬静,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平静,以及萦绕其中淡淡地温情。
张昀连忙收回了自己濒临失控的幻想。
“那,那个~”
他想找句话和对方说,却又舍不得打破这一幅美好的画面。就这样兜转了半天,他才终于没话找话地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淋成这样?”
舒小雅熨衣服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又恢复了动作。
“需要问吗?”她柔声细语,“你想说的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又何必问?而且……”
她抬起头,望着张昀微微一笑:“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你,不好么?”
这话就有点暧昧了……
张昀不免受宠若惊,他和她相处这么久以来,舒小雅从没说和他说过什么暧昧的话,可今天……
他看着舒小雅,然而女孩已经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了,就仿佛她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话一般,又仿佛刚刚的就只是张昀的幻觉。
“晚上在家吃饭么?”舒小雅头也不抬地问。
家?
哦,应该是口误吧?
张昀没敢多想地点点头。
这个问题像极了一位温柔妻子——他正在陷入这种错觉。
可舒小雅却没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完全理所当然一般,但更像是在用行动证明张昀的想法纯粹就是自己的妄念。
“想吃什么?”她淡淡地问。
张昀一愣,她甚至都没看他,却知道他已经点头了。
“随便。”
“嗯。”
舒小雅后来就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那里就传来了菜刀和砧板碰撞的“空空”声,还有热油煎炸地噼啪声……组成了一曲温馨而和谐的,富有生活气息的交响乐。
※※※
围绕着那天晚餐的,始终带有一种梦幻般的气氛。虽然既没有精致的环境,也没有悠扬地乐曲,但几样朴实的小菜反而把桌面的氛围点缀得非常温馨。
看得出女孩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简单的青菜、豆腐也被她张罗出不同的花样。
二人相对而坐,昏黄的煤灯下是少女精致动人的脸庞,耳边萦绕的是滴滴答答的雨声,虽然没有喝酒,可张昀却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味道怎么样?”舒小雅突然问。
“唔~还行。”
张昀撒了个谎。
岂止还行而已?
虽然这是他头一次吃人家亲手做的饭,然而姑娘厨艺一流,做出来饭菜非常可口,就像她的人一样,恬淡、爽口却不霸道。让他忍不住就想毫无形象地一扫而光。不过张昀不想过份夸赞——那会让自己显得太掉价了。
今天他在舒小雅面前已经很丢分了。
舒小雅笑了笑:“关了几天禁闭,倒把你的胃口养好了。”
张昀不由得一愣。
她知道他被关禁闭的事?
明明自己被关禁闭的那些天,除了戴维、乔治他们,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
她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
他终于发现舒小雅和以前的不同了!
昆明空战以前,虽然他整天泡在孤儿院,可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平淡中带着几分客气。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她会为他熨衣服,给他做饭……甚至会知道他被关禁闭的事!
难道……?!
晚饭后,张昀看着舒小雅默默收拾碗筷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捶着他的脑海,并且在片刻之后汇成了钟鸣一般的巨响。
而那个声音分明在说:
“睡了她!”
※※※
“我可不可以在这里过夜?”
趁着女人低头收拾的时候,张昀鼓足勇气遵从了那个声音的吩咐。
舒小雅的身体僵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她的工作。
“可以啊。”她说。
Bingo!
张昀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心花怒放的笑容,并且立刻忍不住心花怒放地想要伸手抱她。
但紧接着女人的第二说句也传了过来:“你是这儿的老板嘛。”
她还是没抬头。
怒放的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张昀的手僵在了空气里,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他讪讪地退后两步坐到床沿,垂下头就像一只蔫巴了的公鸡。仿佛左边有一个头顶光环,肋生肉翅的小张昀正悲天悯人地看着他,而右边那个手持夜叉,背展蝠翼的小张昀则在玩命儿地呐喊:
“怕什么?先上车!后补票!”
“多少爱情都是从床——这种人类最奇妙的发明开始的!”
“霸道总裁的梗顺便了解一下!”
于是“光环张昀”不乐意了:“寡廉鲜耻!好色之徒!”
而“夜叉张昀”则立刻反驳:“色情,是人类的灵魂!是弗洛伊德三大需求之首!否定色情,你是想反人类吗?”
张昀一咬牙,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他决定听从夜叉的话。
他腾地起身,结果不慎把舒小雅熨好的衣服推到了地上,一个东西从它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
舒小雅从地上捡了起来。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内,张昀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小灵魂带着一连串拖长尾音的“No~~~”……重新被镇到了无尽的深渊中。
因为那是张昀放在军装口袋里的那块日机残骸上的钢板。
结果它就要死不死地从里头滑出来了,而且还要死不死地提醒了张昀那个自从进了这个门以后就被他丢到脑后的问题:
那支神秘的日军航空队……
张昀撇开头,深呼吸,三分钟后又放弃地回过头——最后一点绮念已经彻底消失,他已经无法装作自己没看到了。
“那是日机的残骸。之前空袭我们的那一支。”
他说着又开始解释这支日军航空队的问题,说到它的危险性,说到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日军战斗序列,说到自己的任务……也不管舒小雅听不听得懂。
可他在说的时候舒小雅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拿着那块钢板翻来覆去地看。
直到张昀已经说完很久后,她才轻轻开口:
“我想,我可能知道它们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