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里,张昀他们开始分头打听楚天行的下落,不过在偌大的昆明想找一个人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们问遍了几乎所有的溃兵收容站,但都说没有这个人。
直到第五天,基普才总算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找到他的家庭地址啦!”他兴冲冲地跑来报告,“二中队的克劳狄——你知道的,就是那个篮球中锋,在金鸡坊见到过他。”
“金鸡坊?”张昀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这条弄堂他去舒小雅的孤儿院时经常都会经过,可从没见过他啊?
“这就不清楚了,”基普说,“我就是在闲谈中打听到的。当时我把那个野蛮人的相貌特征和克劳狄说过一遍,那家伙说见过他在金鸡坊摆摊卖菜。”
“这样啊……”张昀点点头。
不过这也没什么,虽说堂堂军官居然上街卖菜这一点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在战时什么都可能发生。
其实如今的中国,这一点并不奇怪:这个历经五年战争的国家经济早已全面崩溃,军官们领回的军饷根本不够维持生活,甚至许多高级军官的家眷都在偷偷变卖东西。
就比如陈纳德上校的好友,西南联大的校长梅贻琦上一回来的时候,路过办公室主任张昀就恰好听到他的诉苦:
“我们这些人跟你们飞虎队可比不了啊~手里捏着2000元法币的薪水回家,都不知道够不够买米。”
听到这件事的张昀当时也是唏嘘不已,因为他知道其实还不止如此,还有一件事这位堂堂校长羞于启齿。
为了帮补生计,他的夫人韩咏华也做起了小买卖,蒸了切糕挎着篮子到大街上贩卖!
这件事张昀曾经在历史书上看到过——这就是后来“定胜糕”的由来。
所以对于楚排长当街卖菜,别说是他,就连乔治他们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完全见怪不怪了。
※※※
既然找到了人,那么一切就都好办。
第二天一大早,张昀就带着基普驱车前往金鸡坊,打算请这位排长出山相助。
成功的希望自然是有的,虽然大家之前有过一点误会,但所谓不打不相识,而且上次驼峰航线的事,张昀他们也算帮了他一个小忙。
然而基普仍然有些担心:
“琼恩~这个人真的愿意帮我们?”
在前往金鸡坊的路上,他这么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不知道,”张昀握着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但值得一试,出来的时候我跟上校打听过:338团尽墨后,现在还没有任何重建或者整编的消息。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楚少尉才会在家卖菜,所以应该有希望。”
基普耸了耸肩:“希望如此,不过——该死!”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尖锐地急刹打断了,巨大的惯性几乎把他的脑袋撞到了前窗。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街口的小摊前,一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人正在一脸恐惧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
不!
不对!
不是看他们,而是看他们身后!
基普回过头,发现身后几十个衣着褴褛的人正以百米冲刺般速度,龇牙咧嘴地向他们冲来。
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孔各异,衣着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的眼睛,都透射着一种叫做欲望的神光。
他们冲近吉普,又冲过吉普,连片刻也没逗留,因为他们的眼里只有一个东西,就是那位英国少妇,并且立刻用人海淹没了她。
“上帝~!”基普瞪大眼睛,“中国的警察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任由暴徒当街行凶?!”
他跳下车,在张昀可以拉住他之前掏出了手枪,并且立刻鸣枪示警。
枪声石破天惊,乱哄哄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全部把手放到头上靠墙蹲下!”基普举着手枪并用他蹩脚的中文大喊,“快点!不要试图考验我的耐——哎呀!”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张昀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
“还不把你的枪收起来!”张昀冲着他低声斥喝,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并且伴随着他的命令,他的胳膊也死死地按住了基普的脖子,一边还要冲着四周尴尬地傻笑。
“你在干什么,琼恩!”基普拼命挣扎,“你怎能坐视一伙暴徒围攻一位夫人!”
“闭嘴!他们在买菜!”
这一声大喝把基普震住了,他像是石化了一般看着重新开始疯狂“围攻”少妇的人群,看着他们一个个面露狰狞,撕扯着、推搡着别人的样子,瞠目结舌。
“你……你管这叫买菜?”
张昀有点想捂脸了:
“很不幸,在中国,买菜就是这样的……”
※※※
那一天,疯狂的抢购浪潮持续了很久,前来买菜的昆明市民络绎不绝,菜摊前围得人山人海,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最后张昀实在看不下去,跻身帮忙。
于是昆明街头就出现了两个金发碧眼的“菜贩子”,操着中文吆喝:
“排队,排队!”
“大嫂,请不要趁我找零钱的时候往你的篮子里塞青菜!不要以为我们美国人不懂得你们这些道道!”
……
那一天一直忙到很晚,当最后一位顾客拎着篮子离开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张昀拖着一身的疲惫收拾摊子,而一旁的少妇一边擦着额角的细汗,一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中国人……真热情~我差点以为他们是来抢劫的。”
“太太,您没来摆过摊吗?”张昀问道,一边把收到的法币和大洋递给她。
少妇伸手接过,连连道谢:“今天幸亏你们来帮忙,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事实上这是我第一天出来,之前都是我丈夫。他说按照风俗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中国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不是吗,中尉?”
“呃,这个……”
“所以我就不听他的。”
少妇美滋滋地数着手头的钞票:“今天可赚了不少呢,比我丈夫一个礼拜赚的都多,这足以说明我的决定才是正确的。”
“呃……”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中尉。要不然我今天可要忙死啦~!”
少妇一边说一边给了张昀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但这个拥抱却张昀吓得猛一激灵。
这一幕何其熟悉,简直就是当初“夜归人”酒吧里的翻版!一个人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否则就是一头猪了。
张昀赶紧后退一步,开始东张西望,并且在大脑能反应之前,身体已经擅自做主地做好了一切防炮(板砖)措施。
看到张昀如临大敌的模样,这位来自英国的太太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
“放心吧,”她吃吃地笑个不住,“我丈夫又不在。”
张昀放下手:“哦~夫人,您这句话听起来真狗血。”
少妇哈哈大笑。
“你们来找我丈夫的吧?他在家,你们跟我来吧。”
她披上了蓝色的大披巾,尽可能地把脸罩在披巾里面,这使她看起来像极了英国乡间的农妇村姑,和她一身时尚的打扮格格不入。
“夫人,您这是……?”张昀表示了理所当然的好奇。
在他眼中这位夫人新潮而前卫,在仰光“夜归人”见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华丽的贵妇帽衬着蓝色长裙和白手套,让人不自觉地眼睛发亮。
她不像会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土气的人。
果然,少妇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丈夫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不穿这样不让出门的。”
张昀只能无语,他真好奇楚天行是怎么把人骗到手的。
※※※
少妇头前引路,三人在金鸡坊蜘蛛网一样的巷陌里穿行不定。这里纵横交错,每个转角看起来都差不多,张昀心想难怪没人找得到他,住在这种地方能被人找到才有鬼了。
幸亏今天有人带路。
他们最后拐进了一家幽僻的小院。
“Darling(英语:亲爱的),我回来了?”
于是张昀又一次见到了楚天行。
他站在四面都被开成了菜园的院子里,正在跟一枚地瓜较劲,似乎是想把它挖出来,可它偏偏纹丝不动,最后他只拔出来一手地瓜叶。
“龟儿子的!”他大骂,抄手从墙边拿起锄头想把边上的土松松,结果一锄头抡下去,地瓜成了地瓜瓢儿。
“My God~!你都干了些什么?”
少妇显然心疼得不行。
楚天行一把把锄头丢到旁边:“我干不来这个。”
少妇瞪了他一眼:“这本来也是你们男人该做的事!”
“可我是一个军官!”楚天行指着自己的军装上的铭牌,“一个少尉排长!拿枪杆子的人!”
他走过去,又抄起锄头甩在妻子的面前:“你就让我拿这个?”
空气里的火药味开始越来越浓,这让被堵在门口杵着张昀和基普很是尴尬,进门也不好,退走也不是。
张昀小心地瞥了挡在自己面前的英国少妇,她看起来沉静得出奇,然而张昀却仿佛看到了一座沉默的火山,并且地面上、墙壁上都有一层严霜在飞速延展。
“那,那个……”
他拿手指轻轻地捅了捅对方企图劝架,结果反而把她捅炸了。
少妇“呼”地揭下头巾,用力甩在地上:“很好!你是军官!那么你的军饷呢?”
“……”
“就不说军饷吧,让你帮忙摆摊,钱呢?”
“……”
“你回来这么多天了,军饷军饷看不到,卖菜卖菜卖不了!我出门赚钱你又说抛头露面!你是要我们两个都饿死吗?!”
“……”
“你说话!”
……
后来在夫妇二人的争吵中,张昀渐渐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楚天行的军饷并没有交回家里,而是全都拿去接济了排里战士的遗孀。妻子为了生活不得不在院子里种些蔬菜水果,可就算这些也时常被他免费送给战友们的家眷,于是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下了严令,不许他出门摆摊。
“我有什么办法?当兵打仗,死了就是大官们桌面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可家里就是一根顶梁柱塌了!现在什么都贵得要死,那么一点点的抚恤金,够干吗?”
“别人家的关你什么事!”
“什么叫别人!那些是兄弟!”
……
那一天,张昀算是看了一出免费的家庭情感剧,可他却没有半点吃瓜群众的感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日无衣?与子同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