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和二丫同岁,虚岁也是十七,但她要比二丫大着月份,从小就象姐姐一样地处处维护着二丫,所以她的话二丫一般都不会顶撞。
看二丫把脑袋搁在桌上又开始发呆,月儿就把线穿到针鼻里,从脚边的筐子里拿出条酱青细布裤子继续缝补。
这是条男人的裤子,裤腿很长,裤脚也比较宽,但腰身并不象街上的成衣店里做的裤子那样延拖得能卷个三四匝好用来掩住布腰带,而是从裆到腰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累赘。环腰一环把布料卷回来上下仔细地单缝了三指许宽的一个双层,用做衣裳的边角布做了几条短布带缝在双层上一一这是用来系皮腰带的。裤腰的两边还做了两个内兜,能放点分量轻的随身小物事……看到这里,这条裤子的主人便呼之欲出了。毫无疑问,这条裤子就是商成的;旁的人也没他那条大长腿,穿不下这样长的裤。当然,这要是别人的裤子,也不可能让月儿来作缝补。
从布的颜色上来看,这不是一条新做的裤子。在膝盖裤脚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染的色料已然被水洗得发淡,露出一块块的灰白色。大概是因为骑马长途往返的缘故,眼下这裤子的两条裤腿内侧都被鞍鞯和护裆的皮胯子磨出了一块大窟窿,暴露出粗糙的线头。
月儿把裤子翻过来,在筐里拿了几个小布块,先比较过颜色再比较了大小,最终选定了一块布……
她低着,仔细而麻利地缝补着这条她一剪一线做出来的裤子。
太阳从云层后面走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撒向枋州城。温暖的光芒也撒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额头与脸庞上都闪耀着一层金色的光泽。长长睫毛下的那双清亮动人的眼睛里,孕育和流淌着丰富的情感。她柔和的面庞就象最最上佳的南瓷般富有光润,皮肤细腻的颈项宛如天鹅般优美。一缕黑亮的发丝顽皮地悬挂在她的鬓角,偷偷地看她穿针引线……她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针线。她在做这件小得教人忽略的事情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抹浅浅的陶醉的笑容……
不一会,裤子上的两个窟窿就被补好了。
她拿手在新补的布上拽了两下,又把裤子再翻过来,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块布料的颜色。然后抿着嘴满意地笑起来。
二丫耷拉着眼睛,再次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无聊死了!
一张海舆图被她吹到了地上。
月儿把纸拣起来再放到桌上。
百无聊赖的二丫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气吹纸玩,黑黝黝的大眼睛东盯一眼西看一下。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看能不能找个什么恰当的籍口把话都挑明。月儿和她姐她们不敢把这些心里话拿出来说,她却不怎么害怕。她不象她姐和盼儿,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几乎都不出门。她喜欢在门外跑,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她也喜欢漂亮的衣裳和首饰,还喜欢和人交朋友说话。城里有大户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她常常拿两串钱包个红封,就混着跑去听大戏。她有时候还穿一身书生的衣服,去歌楼酒肆里听歌伎们说唱书和吟大曲。唱书和大曲里那么多的是才子佳人故事,好多时候,不都是女子先开口表明心迹么?民谣里不也有唱“情哥哥情妹妹”的么,不也唱“你恩我爱到岁头”的么,她也没见谁唱这曲时有过脸红;所以她不害怕说这些话。但她不能挑头出来说。不,她绝不承认是自己胆怯!而是,而是……而是她有点害羞。她虽然性情爽快,也不觉得自己比那些男子差点什么,但是少女的羞怯,让她无法鼓起勇气去对一个男子袒露自己的情感,即便这个男子是她最熟悉的亲人,她也觉得难以启齿。
她知道,想让和尚大哥清楚地了解这事,很难。他以前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们几乎就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使偶尔在家里碰见,他也是胡乱说两句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他现在病下了,她们来照顾他,本来有机会说,可她们又都胆怯了。但这事要怪月儿;是月儿说,现在最好不要拿这个事和他说,免得怕他心烦耽搁下看病,所以她才没有说。月儿比她大月份,仔细论说起来也是她姐,她当妹妹的自然要听姐姐的话了。
可总不能让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吧?她烦恼地想到。前几天,她曾经听侍卫们讲说,和尚大哥这趟在京城里遇见了一位公主。那公主对和尚大哥好得不得了,又是送庄子又是送马,瞧着那意思,多半是看上和尚大哥了。这就更令她着急。她们几个乡下姑娘,拿什么去跟一位公主比?更别说公主的爹就是皇帝;皇帝说一句话下一道圣旨,和尚大哥还敢不赶紧去把公主迎回家?
一想起偷听到的那些话,她的心里就更难受了。她翻着眼皮恨恨地盯着商成的背影。哼,只怕他心头早就巴不得做驸马了!
她脸上的恼恨神色被月儿看见了。月儿已经补完衣服裤子,正在收拾针线,就问她说:“怎了?”
“不怎!”二丫说。
“可我看你刚才那副模样,好象恨不能把人都吃了。”月儿笑话她说。
“我能吃人就好了!”二丫恼恨地把手在桌上使劲拍了一下,就好象这巴掌是打在某个人身上似的。她马上就捧着手唏溜凉气,疼得眼眶里都流出了泪水。
月儿没说话,看了她一会,就埋下头继续把线绕到木辊上,把针收进荷包里。她明白,二丫砸疼了手是真事,但手疼到掉泪就未必,多半是借机会哭一下让心里好受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二丫,就只好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二丫瞒着爹娘悄悄跑来这里看望心上人,偏偏遇上心上人才从马上摔下来伤了头部,变成了一根木头桩子,不管她用上什么心思和办法,他都无法了解她的用心,也不理解她回去要吃的苦头;而且她还不好和他直说明白。她想不到办法解决难题,又气恼木头桩子,呆在这燕西古城还无聊透顶,天天就羁在这小庭院里闷得人心头发慌。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忽然咬紧牙,一把抓起针线筐子就想朝地上摔。
月儿眼快,一把就从她手里把针线筐夺下来,看二丫扭着身还想把筐子抢过去,知道她是上了倔脾气有点不管不顾的模样,急忙低声喝止她。她瞪着二丫,生气地小声说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怕丢了咱们家的脸面?”
最后一句话很有威胁,二丫立刻就不作强了。但在她心头郁结了一段时间的怨气也不是说消褪就能消褪的。她不服气地说:“我姓霍,关他们商家什么事?”
这话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月儿只好不理她,由着她坐着生闷气。
月儿把东西收拾好,站起来问她:“快晌午了,我要去给和尚哥做饭,你来不?”
二丫不吭声,但也站了起来。她虽然恨商成不开窍不懂别人的心思,但和尚大哥这一回眼疾和头疼同时发作来势迅猛,汤药银针艾灸三管齐下,也只能暂时保住病情不再恶化,所以在饮食起居上的忌讳就更多。祝神医再三嘱咐,最近这段时间,除了香油盐巴和少量的豆油,其余饭菜里的作料一样都不许沾,牛羊猪狗鸡这些荤腥更是碰都不能碰,连做饭的锅和吃饭的碗也是给他开的单锅小灶,还必须在用之前拿热水刷了再刷。她们俩到了之后,怕别人不仔细弄混淆,就把替商成做一日三餐的事情接手过去。其实这三顿饭也很简单,顿顿都是鸡子面片汤加白面馍,偶尔有点改变,也是把白面饼换成黄面馍……
二丫决定,今天中午她来煮面。
她预备朝面里多放点香油。哼,馋不死他!
就在她们俩预备去灶房里整治商成的晌午饭时,段四手里捏着个几张纸,满面春风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进来。
商成病重无法理事,最近一段时间从燕州传过来的大部分文书都是段四在帮着他料理。看段四现在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好事情。
月儿和二丫不由得停下脚步,等着那个好消息。
段四快步走到堂房阶下,很严肃地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禀督帅,张绍转来朝廷的一道公文。宰相公廨正式下文,任命您为燕山卫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