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干再向北二百里许,有一块东北、西、西南三面环山的大草原。虽然时令已然近冬,草原上不复春秋夏三季的丰盈肥饶景色,也看不到牛羊成群的繁茂旺盛景致,但东西雪冠终年不化的两座大山上,由半山开始,千万年人迹不至的原始森林还有一脉盎然绿意,绿的针叶林、黄的阔叶林、灰的杂树草木,相连相映缓沉慢下,渐渐与草原接为一体。山上融冰滴水潺潺流淌,汇聚成草原上无数条纵横屈画的小沟河汊。它们联成渠,汇成塘,聚成湖,漫成沼泽。今天,多日难得一见的深秋骄阳挂在水洗过一般碧蓝的天穹上,把暖洋洋的光撒向这块土地。到处的水面上都闪耀着璀璨的五彩光芒,仿佛是有人用无数颗宝石来点缀这片美丽的草原……
然而,与这些灿烂瑰奇的景色氛围格格不入的是,那些世世代代都在这一片土地放牧生活的突竭茨人,正遭逢着过去二三百年里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恐惧。在大帐兵的督促下,他们慌乱地收拾起毡包,驱赶着牛羊,拖曳着大车,带着他们的所有财富和家当,怀着一种难以述说的复杂心情,在孩童的啼哭和妇人的嚎啕中,在此起彼伏的马嘶牛哞羊叫里,踏上了去北方的道路。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走到一起,他们沉默地变成一支小队伍;紧接着这支小队伍又汇集到另外一个更大的小队伍……最后,散布在大草原上的无数个家庭汇聚成几条滚滚的洪流,在沉默与不甘中,在惶惑和愤怒中,在畏惧和仇恨中,无奈地走向北方。在粗壮洪流的两旁,有时会有一支骑队逆着潮流飞驰南下。这些与大队背道而驰的人,有的已经老得无法挺直腰杆,有的看上去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但每个人手里,都无一例外地拎着突竭茨弯刀。弯刀,是突竭茨人的朋友,是天神赐予突竭茨人的宝物,是教敌人胆战心惊的利器,是突竭茨人东征西讨纵横万里的象征。这个世界上,没有弯刀砍不掉的头颅,也没有弯刀征服不下的敌人!至少突竭茨人自己相信这一条,他们也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条。
邵川的腰带上就挂着一把突竭茨弯刀,是他昨天从战场上随手划拉的。他就是用这把刀刮掉了自己蓄了四年的三绺黑须。虽然脸上划破两道小口子,但刀还是算不错的,虽然比不了用惯手的腰刀,但看看锋利的刃口,他估计这刀怎么也要砍上两三颗人头才可能卷刃。
现在,他拿一截被血浸过又糊满泥浆的粗布裹着大半张脸,戴着大帐军军官的翻皮帽子,穿着敌人军官才能有的嵌铁片皮甲,被两百余同样是大帐兵盔甲的赵军兵士围簇着,沿着坡下一个敌人的小军官指示的道路,慢慢走上了一道高埠。他坐在马背上,眼睛从粗布的上沿望出去,正好能看见草原上突竭茨人的大转移。这混乱的场面让他感到无比地愉悦,凉飕飕的山风从远处带来的哭泣声,更是让他从心底里体会到复仇的快意。他的嘴角挂着残忍狠毒的冷笑,眼睛里闪烁着足以把铜铁融化的火花,默默地注视着从坡下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的那几道乌蒙蒙的洪流。
他没有说话。
他身边的两百赵军也同样没有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修建在高埠上的小城。
这就是黑水城。
关于黑水城的来历,大赵文宗朝永宁元年由平原人李市收集编撰的《唐史志》记载,“武后时张仁愿筑东西中三受降城”,并注明,三城中的东受降城就是黑水城。但是,同样也是在李市的《唐史志》中又有记载,“宣宗大中三年徐不停陈况筑白石城”,也有注解“或是今之黑水城”。这座城的来历似乎是一桩悬案。因为黑水城的夯土填石城墙上刷过白灰,城又筑在高埠,所以在突竭茨语中称它为“乌斯托托木”,意思是“白色的城”或者“闪着白光的城”。
没有一个大赵将士知道这些史料。但他们的表情都是异常地肃穆。他们的胸膛里充满着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就是今天,东元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就是现在,夏历丙子年九月二十五日午时初刻,战马的马蹄践踏的是一块整整两百年都没有中原健儿踏足的土地,眼前是九十年前数十万赵军糜耗亿兆也未能深入的土地,他们马上就要走近那座无数人前仆后继却一直未能如愿的城池,走进东庐谷王的夏宫一一黑水城!
黑水城的大帐兵很早就看见邵川一行人。但邵川他们一路过来,除了那个替他们指明道路的突竭茨小军官之外,没有哪怕一个人过来询问过他们。其中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翻皮帽子和褐色皮甲证明他们是大帐兵,也不仅是因为这支队伍人人衣衫褴褛个个盔甲不齐,每个人都是浑身的血迹,更关键的是,这些兵士的眼睛里毫无光采,看什么都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模样,似乎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的任何人都是死物;或许他们都不把自己当成是活人。有些被他们打量过的孩童和妇女都被那些绝无生气的眼神给吓得止住了哭泣。就算是那些拿起弯刀的青壮年男人,不留神和他们的视线碰撞到一起,也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离城墙还有半箭地的时候,终于有人过来了。城门洞里跑出来一个军官,站在道路当间大声地喝问:
“莫啊查(干什么的?)?莫啊虎累其,乌诺?(你们是哪支队伍?)”
毡娃子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穿着一身撒目的盔甲,但铁盔上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刀斧劈砍痕迹,额角的盔沿也被破开;嵌着长条铁片子的皮甲也在肋下扎了个洞,两条铁片散落下来,挂在胸口晃晃悠悠。他没有让战马停下,一直走到马头都要撞上那个军官,才轻轻抖了下缰绳。战马懂事地停住;后面的马队也渐渐听下来。他慢慢地扭头乜了那个军官一眼,嘴唇几乎没有动,咧咧嘴角,轻飘飘地吐出一个词:
“绕恩(滚)。”
这个小军官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道路。
毡娃子的手甚至都没动,战马就又迈出蹄子。但门洞里又出来两个人。这回来的是个撒目和他的随扈。他问毡娃子:“莫啊虎累其,梭梭,乌诺?(你们到底是哪支队伍?)莫啊特侬,若冯负若胡若,乌诺(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
这一回毡娃子没有羁住马匹。战马慢慢地向前走,根本就没管顾是不是有人在挡路。最后逼得那个撒目不得不自己把路让开。他恶狠狠地仰脸瞪着从身边过去的毡娃子,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马背上的毡娃子瞧都没瞧他一眼,木着一张脸便朝着城门洞过去。他目光穿过阴森昏暗的城门洞,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朝城内逡巡,又象是什么都没有看,这种冷漠的表情和眼神让城墙下的大帐兵根本就鼓不起勇气去喝止。他们大约看出来了,这支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队伍非比寻常,内中的撒目大撒目就有三四个,另外还有个大帐兵的级别可能非常高,甩在身侧的手腕上隐隐约约有金子的光芒透射出来一一很可能就是舍骨鲁金镯。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那只代表着高贵血统和身份的手镯,只是那个赵兵偷偷藏起来的战利品。
城上城下的大帐兵都默默地注视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这些人显然不是本地驻军。他们非常安静,除了杂乱的马蹄踏地声和马匹偶尔发出的扑噜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而且这支队伍也很怪异,他们不象别的新到的人那样,对黑水城的白色城墙感到惊讶,更不好奇地扭着头四处张望。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马上通过。
当队伍快要完全通过门洞的时候,那个退让的撒目军官终于醒悟出一些东西。可能是因为这支队伍里的伤兵太多,可能是因为队伍里没有一面表明来历与身份的旗帜,还可能是福至心灵刹那间捕捉到一丝直觉或者破绽……总之,他的脸上骤然就失去血色,猛地跳起来张开双臂大声地叫喊:
“若其萨!(敌人!)若其萨若突鲁!(敌袭!)若其萨,乌浮诺!(他们是敌人!)”
晚了!随着邵川“哈(动手!)”地一声怒吼,瞬间射出的三四十支弩箭,当时就把城门洞内外的十余名大帐兵连军官在内尽数打倒,那个先知先觉的撒目额头太阳穴颈项和胸口一眨眼就中了五枝箭,吭都没吭一声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下。
邵川一把扯掉裹在头上的粗布,一手握着弯刀一边指着城墙梯道吼道:“一队阻击城内,四队阻击城外,五队寻找东西布置障碍一一不行就杀马!二队三队跟我上城墙!毡娃子,把能烧的东西都点上,发信号!”
……几乎就在黑水城头的黑烟柱冲上云霄的同时,南边二三十里处接连冒起两道烟柱子。无论是城上拼死的大帐兵,还是城下拿尸体填门洞的突竭茨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里的弯刀,脸色复杂地望向南边。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原本不紧不慢向北方移动的几道洪流似乎也停顿下来。冥冥中似乎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然一挥,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但这停顿非常地短暂,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所有的事物又重新复活过来。
“若其萨!若其萨汉赵!若胡乌浮诺!(敌人!是汉赵敌人!他们来啦!)”
草原上的洪流突然崩溃了,无数细小得无法辨认的黑色细潮从洪流里奔涌出来,向四面八方飞快地流淌。城上城下的战斗更加激烈,所有的突竭茨人不要命似的用身体去阻挡羽箭,拿胸膛去迎接刀斧枪矛,哪怕被砍断了胳膊斩断了腿,也凶悍地用头撞、用牙齿咬,还有人狠狠地抱着扎进砍进身体里的刀枪,就为了不让赵兵腾出手来对付别人……
但这些努力通通无济于事。对于姬正和钱老三带领的两支骑旅来说,草原上的二三十里路程转瞬即至。这些赵兵长期严格训练,又大多经历过数场战事,是毫无疑问的战场老兵,再加接连胜利,更是士气如虹,不费吹灰之力便驱散城外的突竭茨“乡勇”,无数铁骑潮水般顺着城门洞涌进去,旋即城内就是喊杀声四起。
姬正和钱老三连命令都懒得下达,就在城外下马,先跑来找邵川。看邵川和百数十名“敢死队员”在城墙下喘气喝水包扎伤口,这才放下心来。姬正陪着邵川说话,钱老三让人叫来几个满面红光的军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看这些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的家伙还不明白,跳起来就是一人一脚:“傻瓜!这城里的东西你们都敢朝怀里揣?!遭娘瘟的!我怎么带了这么一群兵?拿了的赶紧缴出来,不然所有功劳通通抹掉,都给我滚去看烽火台!一一是这,留三个营肃清城内残敌,其余的全部去追索残寇!把姬帅的人也喊上,别他娘教人再说我们只会吃独食!”
说话的工夫孙仲山和孙奂也到了。两个人都是满面红光,小眼睛里光彩四射。孙仲山还好点,虽然嘴唇绷紧了马上又忍不住乐得张开,但看上去还能把持得住。孙奂却是连走路都一颠一跳的,仿佛象踩在棉花堆里。瞧过邵川,问过将士们的损失和伤势伤情,孙仲山把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道:
“报捷!向大将军报捷,向燕州报捷,向上京报捷!向天下人报捷!一一东元二十一年,暨夏历丙子年九月二十五日午时末刻,我燕山卫军,大破黑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