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节那天,燕州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整整下了两天三夜。一直到腊月十七的后晌午,才渐渐地有了点消停的迹象。虽然风雪小了点,可是整个天穹仍然是乌沉沉的,就象一口倒倾过来的大铁锅,严严实实地扣在古老的城市上方。凛冽的北风依旧呜呜地呼号着翻过城头,掠过树梢,袭过屋脊,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恣意地穿行。卷在风中的雪花就象无数翩翩起舞的白蝴蝶。被寒风和冰雪包裹起来的州城还在寂静之中沉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即便是最热情的商人和伙计,也会笼起手躲在半敞的门脸后,一边强睁着无精打采的眼睛留意着可能会有的买主,一边打着寂寞的哈欠。落满积雪的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偶尔会有两三个衙门的差役领着一群扛梯子带抓篱的人,跌跌绊绊又匆匆忙忙地蹒跚而过。他们是去救人的;雪太大,压垮了城里不少老屋……
申时的钟声在半空中回荡的时候,城西一条窄巷里走过来一个年轻人。
现在,风已经停了,雪再小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彻底止住,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年轻人的兜帽和双肩上都挂着些白绒绒的碎雪。他走得很慢。看得出来,他是尽量想让自己的脚步踩在马车刚刚碾出来的沟畔里;这样不容易打滑摔跤子。从他鼻子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就在他面庞前缭绕,让人很难一眼就看清楚他的相貌。
他在一家门口挑出蓝布幌子的屋子前停下来,隔着门和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进去。
当他再走出那间卖酒饭吃食的小铺时,雪已经完全停了。他没有再拉上兜帽,就红着一张略带酒意的脸,敞着长袄,一脚高一脚低有点踉跄地走在窄巷里。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这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看模样大概有二十三四岁,浓眉,大眼,鼻梁就象提督衙门门口大纛旗的旗杆一样笔直,抿起的嘴唇一边微微向上翘起,看上去人显得有点俏皮。因为没有戴兜帽也没有扣上大袄,人们第一眼就会惊讶地看到他头上的翠青色软脚幞头还有穿在里面的交领青色长袍,还有那根嵌着银钉的皮腰带一一呀!不得了,这小伙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哩!
在巷子中段的一个院落前,他又停了下来。
这是州城里很常见的一个普通院落。一道低矮的泥墙垣,干裂的泥缝里还能看见一截截的麦秸杆;站在院子外就能看见不大的前院有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一个漆皮斑驳的木门扉,门扉上的门神画被风撕得破破烂烂;也许是这家的主人当初还想砌个门楼,所以门边还立着两根木桩,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项光大门楣的“工程”只进行了一半便没有再继续下去,结果扎在青砖里的两段剥去树皮的白生生木头桩子看起来就格外地醒目。当然,在这样的窄巷里有如此一个院落,这本就是件扎眼的事情。周围几乎都是开门便临街的泥垣木墙茅草屋,用上砖瓦的人家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更不要说这家人本来还想用青砖灰瓦砌门楼一一非富非贵的,谁家舍得用那些金贵物什?
年轻人啪啪地叩了两下门扉上黄澄澄的包铜门环。
院子里没有动静。
他又叩了两下门。
一个年轻女子在正屋和厢房之间的狭窄甬道里探出半张脸来。她张了年轻人一眼,立刻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就急忙跑过来开门。
石头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道:“都没听见我敲门?”
“没……”女子低着头,局促地把手抓着围裙,低声说,“我,我在后院……”
“你爹呢?他也没听见?”石头一面问,一面朝正屋走。
“他,他……”女子大概是被他的口气吓着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他的老寒腿犯了,膝盖肿得发亮,下不了炕……我,我在给他煎药……不知道您今天要回来。”
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所以没应门?这是什么话!石头狠狠地瞪她一眼。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在房檐下跺了跺靴子上的雪和泥就进了屋。还好,虽然他三天没回来,至少他们还记得在屋里烧上火盆,还烧了炕,满屋子暖烘烘的热气让人一下就觉得舒坦和惬意。他心里的些许不满也随着这股暖意而消褪了不少。但是他立刻就看见了炕头那一摞颜色鲜艳的红绸缎面铺盖,接着又看见了靠墙衣柜上贴着的红纸片,还有……刚刚才有的一点好心情立刻就荡然无存!
他坐在炕边,黑着一张脸,死盯着窗棂上的星星点点的红纸。那里曾经贴着不少的窗花,都是象征着红火喜庆的“童子送福”或者“双凤朝鸾”,可如今只剩下几片纸;就连纸色也不再是大红,而是现出灰白的浅绯。窗框上还耷拉着一条有气无力的红丝线……
女子苍白着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也轻手轻脚地跟进来。她马上从炕洞边取过一双棉鞋,半蹲半跪在地上要给石头换鞋子。
“去去去!”石头很不耐烦地把她轰开,自己扒拉下两只靴子,扯去裹在脚上的两块棉布,慢慢揉着冻得发僵的脚趾。
女子低着头拿起他的靴子和裹脚布,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一会,她又端着盆热水回来。她的肩膀上还搭着一条干毛巾。看来她大概是去给石头打洗脸的热水。
等石头洗罢脸,女子又端来一个盛着滚烫热水的木盆。这回是洗脚。看石头木着脸不说话,她便蹲在炕边,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石头耷在炕边的双脚,一手舀起热水……
热水淋到脚下,有点走神的石头猛地吸了口凉气。他立刻恼恨地骂道:“不是喊你滚远吗?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滚!”女子马上就象只被惊吓的兔子一样被他唬出了屋子。“回来!”石头再吼道,“把水也带走!”他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粗话。“……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脑袋被人砸了,居然找上你们这家人来帮工!”
……屋子里清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