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胜居的名号在帝都也极响亮,百里长安城有名的老字号之一。据说当年先帝微服出巡的时候查看长安民情只在客胜居吃饭,后来还亲笔在客胜居二楼一个雅间的雪白墙壁上写下一首诗。再后来,这个雅间就再也没进过客人,那墙壁上的诗句也被保护起来,即便是这房间里的桌椅也成了宝贝。
大隋东疆边城凤凰台也很有名气,当年大隋得胜之师就是在这里接受了东楚皇帝的臣服。
那场战争将大隋的边界线往外推了上千里,得胜之后皇帝下旨修建凤凰台驻军,那是一座代表着大隋荣耀的石头城,当然也是东楚国耻辱的象征。
凤凰台的斥候旅率莫洗刀要在客胜居请客,以他这样的出身能拿得出来这么大一笔银子,背后是否还有什么人支持值得揣摩。毕竟边军斥候的饷银就那么点,又不是人人都如方解一般好运气,有手段。
樊固是开了贸易的市场,方解做生意发财有积蓄情有可原。可一个出生入死也才升为旅率的边军小人物,哪里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宴请上百名参加演武院考试的军人?方解心里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个饭局绝不是如一开始预想的那么简单。
军人们没什么讲究,尤其是边军。风餐露宿,甚至几天几夜吃不上一口热乎饭菜是常有的事。拿命换来的饷银十之七八都送回家里孝敬了父母,闲来无事的时候找一家小店吃一顿火锅就是享受,很满足。
连方解这样身有余财的人看见帝都城里那些豪华奢靡的酒楼都有些没底气,更何况没什么财路的莫洗刀?
方解是自己来的,没带沐小腰。
如果他带着沐小腰来,只怕立刻就会被其他人艳羡的口水淹死。大隋边军的士兵常年驻守边陲,一两年碰不到女人稀松平常。沐小腰又太惹眼了些,方解可不想因为这个被人排挤在外。
既然都是边军,那就拿出点边军应有的朴素来。
所以方解特意换上了他在樊固时候的军服,簇新,笔挺,虽然和客胜居的招牌相比有些寒酸,但穿上这身衣服后心里的那种骄傲和自豪,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理解的。只有穿着相同衣服的人们,才能理解边军这两个字其中包含的复杂意味。
心酸,困苦,拼争,杀伐,今天把酒言欢,明天就可能命丧疆场。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边军士兵之间就会有一种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情分。比如在樊固的时候,被吴陪胜拿下的边军士兵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出卖方解。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会理解可以把后背交给同袍的那种信任有多可敬。
客胜居不愧是百年老店,虽然富丽堂皇,但没有一点店大欺客的架势,看到方解到来,门口的伙计立刻殷勤的迎了上来问好。伙计很机灵,看装束就知道方解是应邀前来的兵部考生,直接引进了大堂。
整个客胜居的一楼大堂,都被莫洗刀包了。
这得多大一笔银子,方解没办法详细计算,但他肯定自己虽然还拿得出来但肯定会心疼的咬手指头。客胜居一楼大堂能摆下最少四十张桌子,青砖铺的地面平整的让人错觉这就是一整面平滑的巨石。
方解进门的时候,大堂里已经有六七十个边军装束的人坐在里面了。见有人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边。领方解进门的伙计低声问了方解一句,然后昂起下颌嗓音洪亮的喊了一句:“樊固城的军爷方解到!”
听到这个名字,大堂里的边军们不知道为什么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所有人朝方解行了一个横臂在胸的大隋军礼。方解心里一热,肃立,挺直了身子,右臂横陈于胸,还礼。
一个身穿旅率服饰的人笑着迎过来,语气温和的说道:“欢迎你,我们都听过你的名字,也都知道樊固,前阵子西北战事樊固八百兄弟尽皆立斩而死,兄弟们心里存着敬仰,咱们都是边军,是自己人。”
一句自己人,让方解心中感触良多。
樊固的事,卓先生已经告诉了他。方解将对李孝宗的恨意压制在心里,可今天面对那六七十名边军士兵的庄重军礼,他似乎再难克制自己的感情,眼圈不知不觉间微微泛红。
“我是樊固唯一活着的边军,我代兄弟们受大家的军礼!”
他说。
大堂里的士兵们面容肃穆,场面一时间安静的让人不适应。
“先进来坐吧,刚才我们还在说起你,对你大家都很好奇,能立下二十一件战功的斥候,到底是何等的一个英雄人物,我们都心存敬佩。对了……我叫张狂,是从大隋东北边境来的。”
张狂!
听到这个名字,方解心里微微一紧。
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净,眼睛很明亮的中年男子,如果换上一身长袍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位腹中有春秋的书生。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比起方解来还要稍微矮一些,看起来没有一点冷血无情的气息。可偏是这样一个和善可亲的人,就是在北蛮人的部落里潜伏了两年,娶了部落首领女儿为妻,然后又亲手将自己的岳父和妻子送进地狱的冷酷之人。说起来,那一万多颗北蛮人的脑袋这么大一笔血债,都应该算在他头上。
在安原城,张狂因功升为旅率。当初在吴一道府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解一度以为他会是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冷傲的人。
“见过旅率!”
方解再次行了一个军礼。
论身份,他只不过还是个斥候队副,见了张狂自然要行礼。
“来吧,和兄弟们坐一起。”
张狂温和的笑着说道。
……
……
“或许你有些好奇”
张狂拉着方解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温和的笑着说道:“咱们都是苦哈哈的边军出身,怎么能如此豪阔的包下客胜居的整整一个大堂?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其中典故,应该也没人和你提起过。”
方解点了点头道:“确实好奇。”
“你知道这客胜居老板的祖上是什么人吗?”
张狂问。
方解摇头。
张狂微笑道:“客胜居的老板祖上也是军武出身,叫李胜。而且也是边军一员,有一次恶战中伤了双腿,只好回家。回到长安城之后,李胜用自己的饷银和军功奖励的银子开了这家酒楼,当时不过是个小铺子,久而久之,这楼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渐渐的在长安都很有名气。但李胜没忘记自己的出身,凡是来酒楼吃饭的军人一律不收钱。可因为不收钱,军人们谁也不好意思再来。后来大家劝说李胜,他才决定以后但凡军人吃饭,只收一成的饭钱。这个规矩自李胜立下之后,他的后人一直遵从。”
“怪不得”
方解对这位客胜居的建立者心中生出敬意。
“还有一个典故。”
张狂笑了笑说道:“自从陛下建立演武院之后,客胜居现在的老板就又立下了一个规矩。每一届边军出身的考生,只要走进客胜居的大门就能免费吃一顿饭,随便点菜。有了这个规矩之后,上一届的演武院边军考生们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在客胜居召集边军聚会,让大家都认识一下。毕竟咱们手头里谁都不富裕,想请客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今年是凤凰台的莫洗刀出面张罗的,说起来还是得谢谢客胜居的老板。”
这些事,方解确实不知道。
自从到了帝都之后他就没闲下来,被算计,算计别人,而且打听的消息也大部分都只针对演武院的考试。张狂说的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到了帝都之后他可不像是其他边军士兵那样,到处转转,打听趣闻轶事。他在死局里忙着如何不被杀,然后如何应付一波接着一波明处暗处的敌人。
“那莫大哥呢?”
方解问。
张狂道:“他在后面帮忙搬酒,一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忽然从客胜居后面呼啦一下子涌出来一群边军,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酒坛子。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精瘦,强悍,最让人瞩目的就是他脸上那一道从额头至下颌的刀疤。
他竟然……没了一只眼!
看到方解脸上的诧异,张狂微微叹息一声道:“他就是莫洗刀,当年潜入东楚那一场好杀,他连斩一百余人,可自己也损了一只招子。不过能活着回来就好,若是换了我只怕早就死在异国他乡了。而且……死在东楚的话朝廷绝不会承认这份功劳。”
悲凉
他语气中透着的悲凉让人心里不能不有所触动。
他说的没错,如果莫洗刀当年没能活着回来而是被东楚的追兵抓住的话,朝廷绝不会承认他是大隋的军人。即便大隋从来不把东楚放在眼里,可这样无端端灭人满门的事会坏了大隋的名声。而事实上,当年派他去东楚的凤凰台守将,也确实只是让他潜入东楚打探消息,是张狂自作主张灭了那东楚将军满门。
“我听说方解兄弟来了!”
那缺了一只左眼的高挑汉子把酒坛子交给别人,大声问了一句:“哪个是方兄弟?”
“我是!”
方解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旅率!”
他和张狂这么大的功劳,却也不过是从队正提拔为旅率,不得不说,大隋朝廷欠他们的,也欠所以边军士兵的。方解丝毫也不怀疑,如果这么大的功劳是世家子弟立下的,只怕得到的远比张狂他们得到的要多的多。即便朝廷依然不会大张旗鼓的宣传,但这无疑是他们将来升官发财的资历。
而现在,朝廷只是给了张狂和莫洗刀他们一个参加演武院考试的机会,他们这些身份卑微的边军,就感激莫名。
“我-操!”
身材比方解高半个头,精瘦但强壮的莫洗刀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老子以为立下二十一件战功的方解方兄弟怎么也得是一条魁梧的汉子,怎么竟然是个看起来清秀的好像娘们儿的少年郎?!哈哈,你不是假冒我家方兄弟的名字吧,老子要是看出你是假冒的,你得小心你的屁-眼了!”
好粗俗的一个人,但方解一点也不厌恶。
这才是方解熟悉的边军士兵真性情,一个个粗糙的好像是被风吹的满目疮痍的岩石。他们张嘴闭嘴都是脏话,但心都是热的。
“想拿我屁-眼的人多的是,不过反而都被我给戳烂了!如果我早知道大伙都知道我名字,老早就站出来招摇显摆骗吃骗喝了。”
方解笑着说道。
哈哈!
莫洗刀大步走过来,直接给了方解一个熊抱:“杀了几百个马贼当然是条汉子!老子最不喜欢磨磨唧唧的娘娘腔。来,我看看你的手就知道说谎没说谎!”
他抱完了方解,顺手抓起方解的右手看了看。
“好厚的刀茧!”
他忍不住叹了一句,然后举起方解的右手吼道:“这是咱们的小兄弟,今年参加演武院考试年纪最小的边军!你们都给老子看清楚他的模样,以后谁要是敢欺负咱们的小兄弟,都他娘的不许装怂!”
众人轰然叫好。
正这个时候,忽然从客胜居门外走进来六七个身穿锦衣的年轻公子。
为首的一人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只是脸色过分的白了些,就好像擦了一层粉。鼻子高挺,嘴唇很薄,看见一屋子的边军士兵,这人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了一句:“一群没钱的穷鬼跑来这里蹭白食,也不知道怎么脸皮都这般厚!”
小伙计机灵,连忙往里让那几个人:“王公子,快上二楼雅间。”
“透着一股子腥臭味,恶心!”
那王公子身后的人瞥了一眼方解他们,满眼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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