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金陵已克,洪逆已死,残存的长毛,已不足为虑,咱们湘淮二军,也算大功告成,我以为此时正是我等激流勇退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向朝廷上一道折子,自请裁撤两军。”曾国藩此言一出,大厅之中,先是片刻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曾国藩裁撤两军之说,很明显让在场的将领们都不满意,曾纪泽向鲍超使了个眼色,鲍超立刻大咧咧的嚷嚷道:“大帅,你要是把湘军和淮军给解散了,那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将领都去干啥呀?”
曾国藩抚须道:“朝廷都已授予尔等一方官职,军队撤裁了,你们自然是要前去赴任,为一方父母官,继续为朝廷效力了。”
鲍超摆着手道:“大帅你开玩笑的吧,你知道我老鲍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带兵打仗之外,别的我啥也不会,让我去当什么地方官,这不是害我,是害那个地方的老百姓啊,我不去。”
曾国藩道:“没有人是天生当官的料。如果你实在不愿从政,到时也可以向朝廷请求告老还乡,安心享受荣华富贵。”
鲍超嘟喃道:“钱再多有啥用,让我憋屈在乡下养花养鸟,我不疯了才怪。”
曾国藩知他这裁撤之举事关重大,必得费些功夫压服他手下的这些骄兵悍将才行,当下也不急躁,耐心道:“你们原本就在家乡过着平淡的生活,若非长毛作乱,我也不将你们送上战场。”
鲍超当然说不过曾国藩的大道理,一时没话反驳,曾纪泽又向曾国荃使了个眼色,他也出列道:“大哥,你说得倒容易,咱们这些人回乡,好歹也算是朝廷大员。可下边那些兄弟,这两军一裁,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不闹翻了天才怪。”
众人附议,都不同意裁军,曾国藩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了,他哼了一声,道:“朝廷自会给他们充足的遣散费,足够他们置田买房,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何况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早就富得流油了,还担心裁撤之后的生计吗?”
曾纪泽听曾国藩这么一说,知道曾国藩做足了功课,这样的明面场合再争论下去也是无果,便打圆场说:“父亲,裁撤两军事关重大。关系到我湘淮两系许多人的前途。眼下东南大局未定,不如暂时先搁一搁,先将各地湘淮将领齐召金陵,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决定也不迟。”
曾国藩道:“也好,那就等把人集齐了,听听大家的想法吧。”
原本裁军的事,这时曾国藩就还没有考虑成熟,他深知这中间的问题很复杂。先前在给清廷的奏折中,他也只是表示了坚决裁撤湘军的决心,为的是让朝廷放心,至于具体裁多少,怎么办,还有待周密思考。在这次湘军和淮军高级将领会上,曾国藩把裁军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只是想听听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当时看来,此决定不得人心。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鱼和熊掌,不能什么都想要啊!”
会议结束后,曾纪泽就让曾国荃和鲍超将裁军的消息连夜在吉字营和霆字营中传开,他要让曾国藩知道裁军的后果,这一次非比寻常。
“不得了,士兵们哗变了!”第二天下午,鲍超面色匆匆跑来找曾国藩。
曾国藩却一点也不着急,对鲍超说:“老鲍,你百战辛苦,为国家立了汗马功劳,乡里族人谁不敬重?现在封官加爵,买几百亩好水田,起几间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过下半辈子,岂不更好?何必当官争权呢?何况你们终年在军营,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命之忧!”
“大人的话固然很对。”鲍超说,“不过,买田起屋在家里过日子,只是一个土财主,哪里抵得上大将军操生杀大权,八面威风呢?”
“这样说来,你们都不愿意遣散回籍了?”
“当官的大部分不愿意。”
“有多少人不愿意呢?”曾国藩想起吉字营刚报上来的骚乱,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鲍超焦急地说:“霆军将近一半人哗变了。”
“有这么多人闹事?”湘军中有逃兵,有骚乱,但尚无大批人哗变的先例。霆军一向纪律甚差,只有鲍超可以弹压得住。曾国藩也曾担心霆军内部会出乱子,但没有料到哗变。他气愤至极:“因何事哗变,谁领的头?”
“宋国永军门有一封信给涤帅。”鲍超取出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
宋国永的信上说,哗变的部队达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赶汪海洋的途中,听到裁减湘军的消息后发生的。他们突然赖在金溪不走,向宋国永索取欠饷,为头的是庆字营营官申名标。这两年来申名标在霆军内暗中发展哥老会,这次哗变,就是哥老会在串联。
“可恶的申名标,当初就该杀掉他!”曾国藩在心里骂道,那年撤了申名标的营官职务后,他在亲兵营呆了半年,后被杨岳斌保释到外江水师,鲍超看他能打仗,便许他一个营官职务,将他从水师调到霆军。
曾国藩把霆军哗变的事告诉了曾纪泽,并让他去吉字营统帅部,那里也出了乱子,曾国荃正在处理。
曾国藩赶到曾国荃的大营,曾国荃已经基本上平息了哗变,吉字营参与的兵变的人少。
曾国荃见大哥一进门,便忙拉着他的手说:“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条路才可以使天下谤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么啦?”曾国藩为弟弟的话害怕,怕他有意外之举。
“我要学王弘、王昙首兄弟,称疾引退。”曾国荃以退为进,说。
原来要走的是这条路,曾国藩松了一口气。这实际上是曾国藩自己心里的想法,处眼下情势,老九还是暂时回籍避一下为好,叫荆七送的背后,或许也含有这层意思。但现在由老九口里说出,他又觉意外,尤其是在看了后提出,他又担心老九会以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说:“金陵诸务都离不开你,要称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后诸事粗有头绪后,大哥我便向朝廷提出开缺回籍。”
“大哥怎么能走这条路!”曾国荃苦笑道:“这金陵城嘈嘈杂杂的,也住不下去。吉字营的裁撤困难很多,我在这里,眼看他们泪淋淋离别,心里难受。再说,我的大夫第,贞干的有恒堂,要由我回去亲自督建。”
曾国藩见弟弟讲得恳切,便说:“好吧,这事我们兄弟之间好商量,现在有件急事要听你的意见。”曾国藩拿出宋国永的信来。
“老九,这可是给我们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间的议论要厉害得多啊!”曾国藩以求援的眼神望着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
“这好办,叫彭毓橘、刘连捷带五千人马去,缴他们的械,把申名标押来。”曾国荃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这不成了湘军内部的火并,更给别人提供攻击的口实?”
曾国藩不同意这个简单的处理办法。
“这不是火并,是平叛!对这等叛逆之贼,只有彻底消灭,才能根绝效尤。”曾国荃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是倒是这样,不过八千哗变官兵,消灭亦不容易呀!”曾国藩背着手踱步,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但他总觉得沅甫这个办法不妥。
不久,曾纪泽也到了曾国荃的大营,曾国藩告知了他霆军哗变的事。
曾纪泽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说:“眼下是敏感时期,较为稳妥的办法,是不很露声色地来处理霆军的哗变。”
“你有何主意?”曾国藩点点头。
“最好莫过于抚。而且告知大家,这次裁军只是象征性的,让老弱病残回家修养,裁个两三万足够了,朝廷也难以较真儿,毕竟现在李秀成的残部还在。而且我也知道哥老会的事,只是一个互助组织,哥们帮助养老会,约定如果成员有意外,哥老会帮助赡养父母,值得鼓励。”曾纪泽说。
“怎么个抚法?”曾国荃问。
“我想申名标再蠢,这种时候,他率部哗变,也决不会去投靠长毛,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伙之前多抢些金银财物,听说霆军欠饷很严重,有的营半年没开过饷了。我可以去金溪走一趟,暂且稳住这八千人的心,使他们不至于闹得更大。”
曾国荃道:“你用银子还清霆字营的欠饷,那其他营怎么办?哪有这多银子还债?”
“沅甫的话有道理。”曾国藩思索良久后说,“不过,霆军已经哗变,事非寻常,不撒点银子出去,看来难以平息。这样吧,先从上海关洋税中提出十万银子,发放半饷。”
“发半饷也行。”曾纪泽说:“不过,我们还要宣布凡参加这次哗变的官兵一律不追究,免得将他们逼上绝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曾国藩无奈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曾国荃这时借机嚷嚷道:“大哥,我看还是不要真裁军了。要生乱且不说,咱手里要是没了兵,朝廷还拿咱们当个屁呀。到时候怎么整我们还不知道呢,你这不是把咱曾家往火坑里推吗?”
曾纪泽也从旁道:“这件事拿银子就可以摆平,但是上海关税也有限。父帅之所以撤裁湘淮二军,无非就是怕我等功高盖主,惹了朝廷忌讳,所以才自裁羽翼。以向朝廷表现我们曾家没有二心,以此来换得朝廷安心,权宜之计罢了。”
曾国藩脸色缓和了几分,道:“纪泽之言,深得我心。我狠心将咱们辛苦创立地湘军解散,还不是为了保住咱们曾家身家性命和这辛苦得来的功名权位呀。”
曾国荃嚷道:“大哥,我们不惹朝廷,朝廷未必保我们曾家,我可不要落得韩信的下场,纪泽说过,手里头有枪杆子,那才有权有地位。前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他可是几乎把开国功臣杀了个干净。咱曾家立下了此等奇功,你真以为咱们裁了军,满人掌权的朝廷就放过咱们曾家了吗?”
当时现场没有外人,曾国藩没有生气,为他的九弟能说出这番话而略感欣慰,说明他还不糊涂。曾国荃说的这些历史,他又岂不知,但曾国藩仍叹了一声说道:“咱们完成了保教保国的义举,就算是朝廷忌讳,难得善终,那也博了一个千古流芳的美名,死亦无憾。”
曾国荃叫道:“大哥,你是真糊涂呀,咱费尽心血,保住了满人的江山,最后却给猪一样任人家宰割,我说大哥,这种蠢事我不干。”
曾国藩被曾国荃搞得苦笑不得,摊开手道:“那九弟你说该怎么办?如今这发匪已灭,咱们还有什么理由留着这几十万的军队,就算我不主动请求裁撤,朝廷也降旨,逼着我们裁撤,以为我们果真要拥兵自重,与其如今,还不如我等主动请裁。”
曾国荃哼道:“咱有兵有枪,朝廷让咱裁咱就裁呀,我就不信朝廷还敢跟咱来硬的。到时惹火了我,我也杀到他北京,一把火烧了紫禁城!”
曾国藩一拍椅子把手,喝道:“九弟,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说出口!”
曾国荃道:“大哥你别拿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压人。在这世上,只有我曾家人的身家性命才最重要,谁要是对曾家有威胁,那我曾国荃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场。”
曾国荃口口声声地为曾家,曾国藩铁青的脸上很快温和了不少,又是叹道:“你是为了咱们曾家,这我都知道。但这天下与自家,孰轻孰重,你我都知道,咱们不能为了自家的利益,就坏了天下,我曾国藩可不做那遗臭万年之人啊。”
曾纪泽站起来,说道:“父亲,孩儿有一问题不明,还请父亲大人明示,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曾国藩一怔,猛然间倒是被他儿子这句话给问住了,他顿了一顿,答道:“那还用问,那自然是大清的天下。”
曾纪泽紧接着问:“那孩儿再问,这大清,又是谁之大清?”
曾纪泽问到这里,曾国藩似乎已觉察到了几分,便直接道:“纪泽,你到底说什么。”
曾纪泽笑了笑,道:“其实不用我问,父亲也应该知道,这大清,并非我亿兆百姓的大清,而是爱新觉罗氏的大清,是他百万满人的大清。我等汉人,无论是穷贱百姓,还是如父亲一样的封疆大吏,在他们满人眼中,只不过是他们统治之下的奴才,不,连做家奴的资格都没有。看看这次封赏,多么不公,官文那等草包满官,都跟父亲一样封爵,凭什么?而今满人腐朽残暴,外不能扬国威,内不能安百姓,民生困苦,天下怨恨,洪逆振臂一呼,从者千万,乱天下十数年才得平定,这般朝廷,依孩儿看,那才真是天下百姓的敌人。父亲一直教育孩儿要尊孔孟之道,可圣人言:江山社稷为重,民为贵,君为轻,忠于社稷不代表爱满清朝廷。忠于满清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啊!”
曾纪泽这一番话说得曾国藩哑口无言,他愣了半晌,忽然拍着桌子吼道:“你们两个是中了什么邪了,串通好了?这些骇人听闻的逆言,休得再出口。”
曾纪泽倒是轻松了,曾国藩不同意,他也得把生米做成熟饭,按照既定计划去做。